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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朴叹道:“何止糟糕。那人是天子使节,便如大宋皇帝亲临,如此辱他,乃是灭族之罪。”梁天德冷笑道:“梁某头脑一热,管他娘的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来了照打不误。”梁文靖听到这里,想起这亲老子素日的火爆脾性,不由打了个突,隐隐同情起那位使节来。
白朴关切道:“不知后来如何?”梁天德道:“如你所言,这一来自是犯了灭门的大罪。不过梁某当时父母双亡,亲族凋零,内子也已病逝,仅有一个小妾、一个奶娘以及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当时他才一岁,也在军中。故而说是灭门,倒也无门可灭。我事后一琢磨,便将生平积蓄一分为三,叫过小妾、奶娘,一人一份,让她们各自投奔亲友去了。我自己则弃了官职,带这小子连夜逃走。但想大宋疆土终究不好躲藏,北方虽乱,却故旧稀少,躲起来倒也方便,于是一道烟到了华山,一住就是二十年了。”
众人听罢,无不喟叹。梁文靖更是心中疑惑:“为何老爹往日对这些事儿只字不提,今天却大谈特谈,好不古怪!”一时心中升起几分不祥。却听梁天德道:“白先生,不是梁某推诿,我父子大罪之身,只恐误了先生的大事。”梁文靖一听,喜上眉梢,连连搓手称是。
白朴摇头道:“事过多年,谁还计较一时的荣辱,何况今日这鱼目混珠、冒用虎符之计,若然事败也是天大的罪过。既然都是大罪,多一件也无妨,梁先生便不要推辞了。”梁天德默然,忽地双眉一扬,慨然道:“既然三位为天下黎民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梁某忝为孟帅旧部,又岂能畏首畏尾?白先生不嫌小儿鲁钝,尽管差遣便是。”梁文靖不料两人三言两语,局势突然大变,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昏了过去。
梁、白二人皆为豪杰之士,既然各表心迹,均是胸中畅快,双双击掌为誓,哈哈大笑。
梁文靖却是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声叫道:“爹,这个差使我不做。”他这一叫,梁天德大为扫兴,怒道:“由得了你么?!”梁文靖还想分辩,一个暴栗早已落到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泪水长流。
第二章更漏子
梁天德枭雄之性,心意已决,再无变更之理。端木长歌与严刚心中未必认同白朴,但慑于此人武功,嘴上也都认了。不过此等大事,不答应便罢,一旦应承,就再也脱不了干系。是以五人只言片语之间,便成同舟共济的局势,只有梁文靖满心懊恼。他原本怯懦,一听这等大事吓得不轻,更何况对严刚、端木长歌甚为厌恶,与之同流,浑身皆不自在。
众人商议已定,就地埋葬尸首。白朴道:“来日鞑子退师,再思重迎骸骨,风光厚葬。”众人尽皆称是。这几人见惯生死,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间,鲜少流露,是以话语说得凄凉,神色却很淡漠。梁文靖见了只觉寒心,心想:“有道是人死如灯灭,这淮安王待他们不薄,死后也不过如此,我一个替死鬼,到时候就算粉身碎骨,除了爹,怕也没人为我流一滴眼泪。”想着凝望那座土坟,不觉流下泪来。
众人当夜就近歇息。白朴早将淮安王的箱笼留下,取出衣冠给梁文靖换过。两人不但相貌相若,身材竟也仿佛,因之衣冠上身,无不妥帖。白朴又向梁文靖详述军中官场的规矩,命他演习,梁文靖心不在焉,屡屡出错,少不得挨上父亲的一顿好揍。他不料父亲一日间竟似变了个人,硬将自己推入火坑,心中又气愤,又委屈。再加上被梁天德打得狠了,不由暗恨起来:“你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你当爹了,我偷偷逃走,看你怎么应付。”他只管胡思乱想,不免行差踏错,又挨了两个暴栗子,痛得眼泪直流。
是夜胡乱过了,次日起身上路,梁文靖立意逃走,不时屎隐尿遁,但都不及逃远便被父亲逮回,狠狠教训一顿。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远,梁文靖望着寂寂群山,渐自绝望起来。
虽说逃走无门,但他磨磨蹭蹭终究还是浪费了不少时光。端木长歌与严刚都是怒形于色,白朴望着天色,也不由焦躁道:“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明日再走。”
梁文靖一听,拍手叫好。梁天德瞪他一眼,喝道:“臭小子,你再打逃走的主意,老夫这回打断你的腿。”梁文靖忍不住顶嘴道:“打断了更好。”梁天德一愣,心想,这小子若断了腿,扮演淮安王的大计岂不泡汤,当即微微冷笑:“你想得倒美,就算不伤筋骨,皮肉之苦却少不了,只需不打脸便好。”
梁文靖又气又恨,死死瞪着父亲。梁天德面上凶恶,心中也甚烦恼。想这孩子平日温和驯良,此次如此执拗,着实令人意外。思来想去,均是因为自己平时管教不当,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而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勉强为之,徒然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已知他的心意,不由叹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遥,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终归叫他回心转意。”梁文靖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到时候见了人我只管胡来,总叫事情穿帮。”梁天德两眼一瞪,喝道:“竖子尔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转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负痛,抱着屁股跳开。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朴已笑道:“罢了,天时不早,离此地二十里处有一处奚谷镇,咱们早早投宿才是正经。”
众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入镇天色向晚,五人遥遥瞧见客栈,连忙赶上前去。尚未进门,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前后迎合,连声招呼:“请进,请进。”
客栈里一灯如豆,尚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男子约摸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的全无表情,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女子仅见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五人赶路已久,饥肠辘辘,正思大快朵颐,白朴忽道:“且慢。”自袖里取了银针,在酒菜间逐一试探,见银色未变,才说,“诸位请。”
黑衣男子端坐不动,目光并不稍移,听了这话,轻轻冷哼一声。这时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笑道:“诸位大爷,这道菜是小店的特产,叫做‘醉里横行’!”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按着盒盖,并不揭开。严刚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小二忙笑道:“诸位享用之前,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
众人不料这伙计如此多事,均是莞尔,心中烦恼为之一消。白朴取扇击掌,笑道:“横行者,自然是螃蟹,至于‘醉里’二字,不消说,那必是醉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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