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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看看司马美人,是多么的礼仪周全啊。"曹髦冷嗤,注意到她半跪的身影居然一动不动,丝毫也没觉得费力,不禁有点莫名的恼怒。
"臣妾谢陛下称赞。"司马回雪选择了恭顺的言词,可语气却太淡了,显得漠不在意。她也察觉到了,于是不得不又加上一句。"陛下今日早早驾临,臣妾未能早做准备接驾,是臣妾失礼,请陛下责罚。"
责罚?曹髦冷笑地想着。身为司马家的女儿,谁敢责罚于你?还这么大言不惭、冠冕堂皇地说话,真是有恃无恐。他在桌旁坐下,仍然好整以暇地说:"司马美人不必苛责自己,朕并无责怪于你的意思。"
这回答也不出她的所料之外,司马回雪很客气地垂着视线道:"谢陛下恩典。"
这一来一往的客套舌战间,两人每次见面该说的话,基本上已大致说完了。照例接下去他会终于放她一马,叫她起身说话;然后他们会相对无言直到传膳时分......
不过今日,曹髦却打破了这个惯例。他复又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司马回雪身边,命令道:"抬起头来。"
这命令让司马回雪一震,仿佛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日,在太后宫中的情景。那时当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既轻且浅的微笑,那笑容里隐藏着一抹不散的忧郁,她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他壮志难伸的窘困痛苦处境;如果说之前她对他的感情,还仅仅是少女怀春的盲目仰慕而已,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真正地、彻底地为他陷落下去,沉溺在他才高而困处浅滩的痛苦中,陷落在他孤独而无人能说的寂寞里,无可自拔。
可是他将她的爱慕踩在脚下,那样不屑一顾;他讨厌她的一举一动,在每个人眼里那都是司马家深沉心机和高超手腕的体现。她无需真正鞭笞宫人,就可收到威吓的效果;她无需伪装柔媚可人,他已把她看作妲己、妺喜之流祸国殃民、争权夺势的狐狸精。
她缓缓地仰首,这一次,眼中不再满含着对未来幸福的期待。
他只在那张美绝尘寰的容颜上看到一片空白,这使他无名火起。他冷冷一笑,竟然蹲下身来,平视着她的美丽大眼,一字一句地说:"朕意已定,初九日举行立后大典--"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并没给她平静的神情带来丝毫的波动。他更加恼火了,难道她就这么笃定,他们司马家的人呼风唤雨、可以获得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
"难道你不想知道人选是谁,司马美人?"他加重了语气问着。
她淡淡一笑,那笑容短暂得稍纵即逝。"陛下既然心中早有定夺,臣妾又有何能力置喙?"
这话深深地激怒了他。他却不怒反笑地重复:"何能置喙?"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越想越觉得她的回答实在荒谬绝伦。"哈!如果你们司马家的人还无权置喙的话,那么朕可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谁有权置喙了?"他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大笑了出来。"司马回雪......朕真真不敢相信,司马家的千金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却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还是那样平静地望着他,可是她的眼睛里却逐渐出现了一抹那么怜悯的情绪,像是为他悲伤着他的无能为力,也像是为他痛惜着大权旁落的无奈。
突然,在他笑声未歇之时,她已蓦地纵身环抱住了他的颈子,抱得是那样的紧,而且她还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了他的肩头,一种突如其来的滚热液体将他肩头的衣料浸得透湿。
他大大吃惊了,笑声乍然消失在空气里,双手放在膝上,竟是回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他尴尬地不知做何反应,这始终是那么冷冰冰的、表情空白的美人,竟然会做出这么激烈的、突如其来的动作?他直觉地想推开她,即使把她推跌在地上也无所谓;可是她的泪,不但浸湿了他的衣服,还似乎缓缓地、一点一滴地浸入了他的意识、他的内心,使他难以推开她,僵直着身子任凭她哭泣。
"你哭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声调有点低沉,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脱口而出地说:"这才真是猫哭老鼠啦!"
她猛烈地摇着头,语气模糊地说:"陛下不相信臣妾,是吗?陛下觉得臣妾任性妄为,倚势而骄,不动声色地暗中掌控着后宫,甚至动用外家的权势谋求后位?"
他一窒,沉默无语了。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的心重重地被揪痛了。
"那么......"她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得他都犹疑不定起来了,猜测着明天她又将在晋公面前搬弄什么是非,让他再度受到晋公的迫令向她低头。可是她放开了他,向后退开一点,声音里已没有了泪意,只有冷然。
"臣妾恳请陛下,一定要告知陛下心目中立后的人选!臣妾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那人选是不是臣妾?还是卞解忧那迷惑陛下的贱人?"
真奇怪。虽然是咬牙切齿的话,她说来却并不显得杀气腾腾,反而有种冷漠的嘲讽意味,像是在讽刺着他的疑心,也像是在讽刺着自己荒谬的希冀。
曹髦震动了一下,这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司马回雪,那个他脑海里恶毒的、冷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司马家之女;可是他为何很奇异地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担心的情绪,担心着卞解忧将会受到连累、被不明不白地寻衅处罚呢?
他冷下了面容,微挑起了一边俊秀的浓眉,半是讥嘲地笑道:"哦?这么激烈?倘若朕所属意的皇后人选不是你,那你又会作何反应呢?"
她的脸色有点微微发白,眼里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激动、有欣赏、也有痛苦。她似乎是没有想到在司马家族的重压之下,这不甘心曹氏天下为司马氏所夺的年轻皇帝,还能在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上违逆晋公司马昭的意志,选择卞解忧为后。
他是这么的勇气十足,她所见到的人无不是曲意奉承、逢迎拍马的贪生怕死之辈,不然就是毫无原则、随波逐流的墙头草;像他这样有胆识的热血男儿,恐怕是她生平仅见的吧?而这个人,这个才慧夙成、足堪与曹氏家族中最为出色的太祖皇帝及陈思王植相提并论的人,是她的夫君、她一生幸福之所托、终身之所寄的人呵!但是他恨她,恨她身后所代表的整个司马一族;他将她的倾慕弃如敝履,现在他又要来亲口告诉她,他将越过她,而选择其它女子作为他最名正言顺的妻,这一国的母仪之后--
"臣妾?臣妾还能作何反应呢?"她反问,语气里有丝淡不可觉的苦涩。"不能博得陛下的欢心,不能向陛下证明臣妾的才德,是臣妾的过错;既然有负太后和陛下当初对臣妾的期望,今日陛下另择贤德之选,臣妾......无话可说!"
那最后一句隐藏着那么大的痛苦,似是反唇相讥、似是灰心绝望,使得曹髦的神色有点讶然。
她不大哭大闹、抵死相逼吗?她不惊诧震怒、扬言司马家族的人绝不能遭此羞辱吗?她不立刻拂袖而去、派人通知那还蒙在鼓里的大将军、相国司马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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