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顾冲夫妇两个议论谢楷的经历,说到夜半才安置睡下,一夜并无他话。〔〕却说谢楷这边,自辞了舅父舅母,回到后廊东厢的客房内,丫鬟珍珠服侍换了衣服,奉了茶水,然后才在屋里安稳坐下。又就架子上取了一卷五臣注文选,随意翻了两页,心上无味,还走出里屋,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正蹲在廊下剥栗子言语说笑。谢楷便向外间榻上珍珠招招手,又指指窗外。
这珍珠本是范夫人奶母芮嬷嬷的孙女儿,自幼便在范夫人房中,虽止十五六岁,最是眼乖精细,周到体贴之人,故而范夫人特意派了她到谢楷这边服侍。先头见谢楷,她就坐到外间榻上拿丝线打络子。此刻听得脚步声响,早抬起头来,待见他动作,当时会意,走出去向那两个笑道“顺儿、凭儿,你两个也忒无礼了就在这里肆意,又只管吃东西取儿。还不快些进来回话”
那两个忙起身,口中问“少爷叫我们做什么”一边又向珍珠说“芮大姐姐说的是哪里话难道谢少爷不开口,我们敢自己进屋里说嘴便是这些吃的,也不是我们能伺候得了,还不要您老人家打少爷吃去”
这一句话却提醒了珍珠,连忙叫过一个小丫头扣儿来,说“去取果盘,或者小厨房拿个八珍果子盒儿,立即送过这里来。”
谢楷听见了忙说“不要麻烦,我只这些栗子吃着就好。”
珍珠笑道“他们随便混吃的东西,怎么好拿给爷”催促扣儿快去。一边把桌子上粗粗收拾两遍,让谢楷在桌边坐下,再取两个小的脚踏,并一张杌子安在近前给顺儿、凭儿。两个就在脚踏上坐了,把袖来的栗子放在杌子上。
一时扣儿也取了东西回来,却是一个四层八角的提盒,说道“外头大厨房已经落了锁。小厨房说晚上只备了些蜜饯,原是三姑娘的零嘴儿。夏大娘现各配了几件干果,叫问表少爷合不合口味。若不好,她想法儿再制备了其他的送上来,只是要消耗些时刻,请少爷千万担待才是。”
她口里一边说,手上一边将提盒里一件件都取出来放到桌上。却是两碟话梅、两碟橄榄、一碟冰糖山楂、一碟金丝金桔、一碟金丝蜜枣、一碟九制陈皮,都以茶盏口大的小白瓷碟子盛着;一碟松仁、一碟核桃仁、一碟西瓜子仁、一碟葵花子仁,以小青瓷碟子盛住;又是一个方的黑漆红花描金大盒,分四格装了整个儿连壳的核桃、山核桃、栗子、花生。珍珠便将干果盒子放在当中,周围十二个碟子一圈儿围住;又从提盒盖子夹层里取下一只薄而平的折枝老梅錾花银盘,一双葫芦头扁方银筷,一只梅花枝细柄银勺,一只葫芦头银牙签子,一齐安在谢楷面前,这才请谢楷食用。
谢楷见她阵势,不免笑起来“我原说随意。〔〕这般丰盛,倒像是摆宴了。可劳烦厨下了。”
珍珠笑道“表少爷一向少来,怎怪得夏大娘巴结怕是只这一会子工夫就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把能寻到的都搜罗了送上来才罢。”
谢楷笑笑点头,就桌上了一遍,指着那两碟话梅橄榄问“这些是什么口味”
珍珠回道“这两个俱是一甜一咸。甜的是蜜渍的。那咸的梅子是盐渍的,很有些咸酸劲头。橄榄却是配了十好几样药草制成的,入口味道冲,又有些辛辣,但对吃了酒肉、须醒神克化的人是顶好的。”
谢楷笑道“今晚正饮了几杯,也难为她费心。”又问“栗子可是糖炒过的我就吃甜。”珍珠笑着点头,便取过几个来,一个个剥了给他。
谢楷吃了两个栗子,又将橄榄、山楂各吃了几个,其他却不动了。一眼地下两个小厮神色,把话梅、蜜枣、核桃瓜子仁儿拣了,连碟子推与他们。珍珠忙伸手接过来,搁到杌子上。两个小的也都站起来,认真谢过后才坐下挑各自喜欢的吃去。
谢楷则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遂向那两个小厮顺儿、凭儿笑问道“刚才听你们说的热闹,可是有什么新闻”
那两个对望了一眼,只见那年纪略小些的凭儿笑嘻嘻站起来这两个原本都是十二三岁年纪,不过一个年头生日,一个年尾生日,容貌上便有些区别。那顺儿是顾家的家生子,老实忠厚,听话用命,然而性子闷,不大说话。那凭儿却是顾冲一家到常州后买的,最是猴精灵活,平日手脚勤快不说,一张嘴能说会答,极讨上下欢心;又是常州本地人,自小街头巷尾溜串惯了,范氏才叫他跟谢楷,平日也好引路回话此刻见他问,这凭儿便站起来,答道“回爷的话,也没什么新闻。只是方才在厨房廊根下听见大管事一路叫唤人,说要去起老爷年前在后院梅树根下埋的那几坛子酒,明天一早就给章家大爷送家去;又说明天章家大爷要来,连着他家的回少爷也要来,叫赶紧将庄上新送来的鲢鱼里头挑几尾肥大的出来,养到鸡蛋清里,一夜把腹腔子里秽物吐尽了,明天好整治菜肴。我便和顺儿哥哥说,知府姜老爷送这酒来,自然是要打章家门前过的,当时府里就有玩笑说,他原该在那门前直接搁下两坛子,也省得日后再另外命人送去。今日可不是正应着了”
谢楷听了神色一动,笑问道“原来舅父与章家大爷这般要好”
那凭儿笑道“表少爷觉得不信但就随意问这延陵城里哪一个,都晓得我们老爷和章家大爷最好。无论诗会、社、琴棋雅集,或者天宁寺里谈佛说法,白龙观中论道讲经,又或者城外踏青,运河边游兴,关帝庙旁灯市夜集,老爷都是同的章家大爷一道。平日两家子走动也多,每月里少说也要相互走个五六七八趟的。碰到老爷或章家大爷有兴致的时候,接连三日五日地过去过来也是有的。夏月与冬月里,或是老爷邀了章家大爷到城外庄子里住,或是章家大爷请了老爷往他家庄园里去,十天半个月,便整一个月都在一处也不稀奇。老爷但凡得了稀罕物儿,吃的玩的赏的,能分的必要分与他一半;章家大爷那边也是。甚至连府里用的下人也是一样。咱们府里现掌勺的班师傅,最能做各色菜蔬药膳,就是章家大爷听说太太日常用半斋,三姑娘又是拿药养大的,因而特意挑了他家养的好厨师,一家子连着契一起送过来。老爷承不过,恰好他府里尹总管的侄子讨了咱们太太陪房家的周大姐,老爷太太便叫更多陪了一房过去。咱们太太和章家大奶奶也好,两下时常走动,人前人后都极亲厚,去年更结了干亲,三姑娘赶着望大奶奶叫姨妈,按着常州地头的习惯规矩,已经是一家人了。如此种种的也说不尽,表少爷竟还不知道呢”
谢楷听了这小厮一番话,方晓先前顾冲所言“知交莫逆”四字不虚,非但不虚,着实比他人相交者不同。如此也无怪章回随口就问“怎么不往你舅父家去”这些话,原来对此早心知肚明。此番将自己劝到这里来,想他也是有所用心,为自己周全了这边的礼数不说,也不令贸贸然同了他家去冲撞了人。又想章回大家出身,虽好学谦恭,招摇之举一无,然而院里言语行动自然带出一股矜傲,自己每常说他与那些清贫寒门子弟不同,当时言者无心,此刻想来,皆有缘故。不过是自己平日里骄傲惯了,只道江南地界士绅官宦皆以自家为尊,常人莫不慑于门庭,因此从来与人结交只一心顾忌家世、讳言出身;虽见着那些痕迹,到底也不真以为意,才使得直到今日舅父说明,方识得他庐山面目。自己先刚还怨他不能竭诚相待,对自己未曾全知全信,然而照此刻这样想来,却是自己的眼拙愚钝,又傲慢无礼在先了直怔了半晌,谢楷方才笑一笑,道“你们在家中,眼观耳闻的,知道得倒也细致。”
那凭儿自不知他心里面一时诸多想头,听到这般说,只当是真心褒奖,顿时就得了意,笑道“就是少爷这句话。我们每日在家,跟出去的少,然而老爷太太日常便不用人家里短长,人来人去,我们也都随着着,天长日久的总也能长些儿见识。章家大爷、大奶奶常来常往,我们不时见着,自然知道。真真是老爷太太一般的尊贵好人儿,模样又清俊,言行又爽利,待下又慷慨宽大”
一言未了,旁边珍珠、顺儿一起推他,一边笑道“这小子可是没规矩疯了哪里有这般议论别人家太太老爷,又这般跟公子爷们儿说话的”珍珠又捶他一下,顺手拿两个核桃塞嘴,道“还不快歇了嘴,仔细吃你的吧”
谢楷摆手笑道“还是我逗着说起来的,莫要过责了他。”就栗子里拣了个大个儿的与他,因问那两个说“我与那章家少爷章回做了三四年的同学,院里头本来最好,只是头一回来常州,要往他父母跟前行个礼,心上正惴惴的。现听说舅父同章家大爷两下知交,这样倒是好了,凡事有长辈带携教导着,也省得我年少无知的犯错。”
珍珠和他两个闻言立刻笑起来“表少爷是什么人哪里就犯错的。”
谢楷笑笑摇头,说道“我早上是与章家的回少爷一船过来,又得他拿车捎了我一程。早知道有这些往来,就该邀他进府来坐上一坐。如今这般错过去,心里总不好意思的。”
珍珠道“表少爷既然与章家少爷好,这些想来也不会在他心。表少爷也不用多挂怀。等这两日他家大爷的寿辰做完,他得了空儿,少爷邀过家来耍几日,可不比匆匆忙忙一坐一谢的强就是老爷太太那边也指定欢喜的。”
谢楷拍手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就听你的罢。”一边说着,一边自家盘算那肚皮经道“我这是头一回来常州,各处的尊长叩见,行礼问安的就不说了。倒是该趁着春暖晴好,把延陵城里里外外那些名胜古迹去游一游、一。到时少不得要烦劳章怀英。再有舅父跟他父亲这般好,后面跟着一同往他府上去的遭数也只会多,不会少。”于是转头向那两个小子说道“你两个既晓得章家,又时常往来、知道行动规矩,以后都要及时提醒、指点给我才好。”
珍珠、顺儿、凭儿忙一起站起来,说“都是分内事,当不起表少爷说指点两个字。”
谢楷笑嘻嘻摆手,叫三人坐下,又让自在吃零嘴儿。然后慢慢问顾府里人丁,各人喜好、职责管事、平日里况照应。又问下午时候范夫人遣潘华家的送来的东西,衣物籍安置,以及见礼打赏的银钱等事。珍珠一一答了,说家里的老人并几个管事本来都要亲来行礼,只是上房里老爷太太留饭,时辰晚了,故不敢扰,约了明日再来磕头拜谢。向谢楷转他们的话说道“几个都说,千万谢爷的赏,当不起爷的问。凡有什么事爷只管吩咐,小的们随时孝敬着。”
谢楷笑道“我此来,凡事是必定要你们费心的,只不嫌着我就好。”
珍珠闻言笑道“这是我们底下人的本分,也是老爷、太太与金陵城里的一分儿牵念。我们伺候得好了,彼时少爷回去给那边捎个信、说句话,就是十分承了。”谢楷笑着点头应了。
又闲话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自鸣钟敲九下。珍珠忙起身,道“可是忘了时辰。表少爷连坐了两日的船,今儿到了地界,又见了老爷太太高兴,精神头儿振奋不假,但这身体可是早劳乏了。晚上又喝了一点子酒,说了这半天话,再不能熬了。”便请谢楷洗漱安置。一边叫扣儿将桌上收拾了,还把食盒提回去;又叫两个小厮去传话徐妈,让提热水与汤婆子进来。
等东西送到,珍珠先把床上用汤婆子仔细熨烫过,将被窝烘得暖了;然后服侍谢楷漱了口,再换衣服、净面,披着小衣裳喝一盏养气定神茶,这才到床上睡下。珍珠下了棉帐锦幔,沿床一周细细搪塞严了,便坐在外头凳上;只一会儿,就听得里面细细的鼻息声响。珍珠方出了里屋,又到房内房外检点盘查一遍,这才命各人安心歇去不提新电脑版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网,免费无防盗无防盗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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