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雪大片大片,从苍茫茫的天空降落,悄然无息地落在这座城市中。
这样的雪夜,各大舞厅、赌场、影院中依然宣告客满,人们沉醉在霓虹灯下,沉醉在每一个没有硝烟、歌舞升平的夜晚。
头顶上一小片铅灰的天空压得更低了,细细的雪珠恍惚闪着淡淡萤光,
莫利路里弄三楼一间小小的房子里,炭盆烧得很旺,房间里很暖和,当傅少泽带着一身微凉的冰雪气息走进来的时候,却显得处处的不自在。
皮鞋脱掉了,脚下是很软的地毯,英国呢子格纹外套和围巾被女主人挂在了衣帽架上,旁边就挂着女式的薄绒外套,还有一顶样式可的毛毡贝雷帽。
这间房子没有所谓的客厅,当然也没有餐厅,靠墙是衣柜和梳妆台,靠窗的那边则摆着张桌,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堆满了衣服的沙发,而房间最大的物件是一张起来就很舒适的床,他就坐在床边上的桌子旁席地而坐,垫着个软绵绵的靠垫,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傅大少爷对于这样的环境很不适应。
与其说是“嫌弃”或者说是“不上”,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没有经验”,自从举家迁到上海之后,傅少泽的物质享受就一直往高了走,哪怕是去国外读前早有人将小洋楼安排妥当,行礼也提前运了过去,他下了飞机睡醒一觉就直奔最有名的景点玩耍去了。
就算是到朋友家串门,一个个也都是小有身家的,做客也无非是打开留声机大家在客厅喝酒跳舞,或是在草坪上打球晒太阳,他还从没来过这种市井的地方。
他知道虞梦婉住的地方肯定不如傅公馆,但到底有多不如,他实在也没什么概念,直到他走进这间房间,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人房子的房顶都这么高的,报纸上所谓的“鸽笼式房子”竟是如此逼仄他还不知道这其实对于真正的上海居住条件来说,已经很宽裕奢侈了。
傅少泽不自觉地打量着这个属于女孩子的香闺,很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窗台前欣欣向荣的绿色盆栽,随便丢在角落的包,床头柜上堆得厚厚的,五斗柜上摆着张相片,不清楚,但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他想走过去仔细一些,白茜羽走过来了。
“来了”白茜羽从那边端了个砂锅过来,样子很重,傅少泽手忙脚乱地帮她腾出桌子的空间,她将砂锅放下之后,摸了摸耳朵,大概是被烫着了。
“房子里没有灶披间,所以这是用炉子煮的,第一次煮的时候差点把房子点了。”白茜羽一边揭开锅盖,一边说,“嗯,菜泡饭,这个不太容易出错”
揭开锅盖的一瞬间,热气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一时间两人间白茫茫的一片,带着鸡汤香气的蒸汽散去了些,他到对面女孩子红扑扑的脸蛋,一双明亮的黑眸盯着锅子里的食物,很专注的神情。
“过元旦啊”傅少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他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没水准,但他这个时候只能想出这种水准的话了。
而且,大概也只有出于这个理由,对方才会留自己下来用饭吧
“也算。”白茜羽撩起袖子,说,“吃吧。”
傅少泽挪了挪身子,忽然碰到了一旁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竟是一盆绿植,“这个,要放窗台上吗”这盆绿植端正地放在她对面的位子,正好挡着他的胳膊。
白茜羽了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拿起汤匙盛了两碗菜泡饭,“你来了,那就放一边吧。”
傅少泽将绿植往旁边挪了挪,“没事,我不太饿。”
“没事,反正我也煮的是一个人份的。”白茜羽期待地着他,“味道怎么样菜都是我自己早上去三角地菜场买的,里面有香菇、咸肉、玉米,本帮地道的做法,是黄太,噢,我房东教我的,我去她家吃饭的时候觉得特别好吃就问了做法”
在她的目光中,傅少泽有些扭捏地从碗里舀了一勺,尝了一口然后有些烫到了,他吐又吐不出,咽也咽不下,脸都涨红了,半张着嘴吸气傻乎乎的,白茜羽连忙给他吹气,好不容易他才吞了下去。
“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刚出炉的这么烫。”白茜羽有些抱歉地说,然后很快又丢锅给他,“你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吃东西前也不知道吹一吹凉”
傅少泽虽然被烫着了,但却惊奇地发现,这道菜泡饭的味道真的很不错,咸肉吊出来的鲜味浸在软糯的米饭里,青菜、香菇和其他蔬菜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味,撒上的虾皮更是添加了几分鱼虾的鲜美,没有一点山珍海味,喝下去时却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胃里。
“还可以。”他评价道。
“嗯什么”白茜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然后笑了起来,“谢谢啊。”
雪花静静地飘落,里弄外的车身上、时明时灭的路灯灯罩上,都落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梧桐树所有的枝叶都早已落尽了,干枯的枝桠在夜色中沉默。三楼亮着灯的小楼中,玻璃窗上蒙着层轻纱似的雾气,朦胧地映出两个的剪影,温暖而沉静。
最后傅少泽吃了三碗菜泡饭,本来不大的砂锅里头干干净净,一点汤也不剩。
这让傅少泽有些尴尬,他本没打算吃这么多的,傅大少平日里最的事物是烤牛排和煎土,还都要外国的厨子掌厨,挑嘴得很,谁知道这起来朴朴素素的菜泡饭竟然很合口味,而白茜羽那边也不问他什么意思,见他碗空了,便给他添上,搞得他也不好意思拒绝
白茜羽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说,“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你还没说。”
其实傅少泽是想临走前再拿出那庚帖来,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并不想破坏此刻堪称得上是和谐的氛围。
这个小小的温馨的房子,像是寒冷冬夜中唯一的避风港,对于自幼母亲病逝,父亲独自在外打拼的傅少泽而言,他向来不理解为什么那些文人老将“家”比作灯塔或是精神的港湾,可这个时候他明白了。
他想起了直隶,过年的时候,一大桌子的人,他仗着人小在桌子下钻来钻去,偷花生吃对于他来说,家,那是一个他很熟悉,却已经忘记掉了的地方。
尽管他很想再这样的气氛中多留存一会儿,可是白茜羽既然此时提了,他只好走到衣帽架前,取出那个信封,低声道,“我爹让我把这个给你。”
白茜羽接过来打开信封一,愣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了平常,将庚帖放进五斗柜的抽屉里,“替我和伯父说声谢谢还有抱歉,我一直没有时间去拜访他。”
“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傅少泽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后道,“我只是随便问一下。”
“忙着喝茶。”白茜羽动作熟练地摸出开瓶器,又递给他一个玻璃杯子,说,“对了,提前恭喜你订婚快乐。”
傅少泽一怔。
“我碰到唐家小姐了,她对我有些误会,你以后多和她解释解释吧不过起来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白茜羽从阳台拎出瓶香槟,开了,给他面前的杯子倒上,说,“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让她不要老盯着我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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