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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三,你跑不掉了。你明天还要去学校呢!”阿童木站在天井里面大声喊。
她常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内心充满了对明天的恐惧。直到她已经二十五岁,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时还是恍惚地产生时空倒错之感。她听得到心脏在凶猛地跳动,手指和身体所有的神经末梢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等待那种童年时代的恐惧像潮水一样从身体里褪去。已经不在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面了,没有巨大的老鼠从阁楼沿着水管爬下来啃肥皂吃发出窸窣的声音。她得摆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努力把睡意从身体里面驱逐干净。她多么害怕如果转头睡去,她就又回到了十一岁,冬天里天还没有亮就要从被子里被拖起来,边吃早饭边呕吐,担心那些笨拙的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担心没有给爸爸签过名的成绩单,担心阿童木在放学以后轻易地翻过铁门爬到万航渡路的天井里面,用手指敲敲玻璃窗,嬉皮笑脸地对正写作业的她说:“许三三,帮我写作业吧。”可是阿童木,如果他也不幸长大成人,如果这个在天井里孜孜不倦砸着门不肯离去的噩梦不醒,他会长成一个怎么样的大人?
三三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偏偏要挑中她做朋友。所有的男生都应该喜欢像吴晓芸这样的女生。她很漂亮,皮肤是透明的,凑近跟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她眼皮底下那些淡蓝色的细小血管在轻微地跳动。她会跳舞,班级里所有女生排练舞蹈的时候,她有一段独舞,最后一个动作是在空中劈叉,而三三只是笨拙地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彩带左右晃动身体而已。当然她回家后也偷偷地对着镜子学习那个劈叉,不过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她跳起来的时候屁股就重重撞在了桌子角上,疼得眼泪都跳出来了。而且妈妈不像别的妈妈那喜欢打扮自己的女儿,她的头发全部都是妈妈用剪刀铰的。站在天井里面,缩着脖子,沾过水的冰冰凉的剪刀紧贴着皮肤,左边一剪刀,右边一剪刀,被风吹干以后就她的头发就胡乱翘起来。在十四岁之前三三从来都没有去过真正的理发店,顶多是光顾一下门口梧桐树底下一个老头的理发摊,所以她知道想要一个头箍也是很难的。她总是特别珍惜跟妈妈一块出去轧马路的时间,拼命地在各种小烟纸店里瞄那些吴晓芸式的头箍。但是后来她发现吴晓芸的头箍实在是太多了,不管她戴一个粗昵格子的还是戴一个缎带蝴蝶结的,她都是勾人魂魄的好看。那么其实这是与头箍没有关系的,这是因为她是吴晓芸,于是三三就心安理得地放弃了。
没有人不喜欢吴晓芸,总是穿着尼龙运动衫满脸都是粉刺的数学老师最喜欢她。每次轮到他值班的自修课他都会让吴晓芸坐在自己的腿上做作业。她是那种真正柔若无骨的女生,鼻子两侧有可爱的淡色雀斑,用3H的木头铅笔写作业。每个字都像她的人一样没有分量。她坐在数学老师的膝盖上,弯着身子,发梢扫在作业本上,穿一件白色的马海毛大领口毛衣和紧绷绷的健美裤,手指细得好像火柴棍一样,真是好看死了。三三坐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咬着笔杆。她所有铅笔的笔杆都被她咬得稀巴烂,笔头和她的手指甲一样都是光秃秃的。她对自己懊恼极了,根本永远都不会长成一个让人喜欢的女生。数学老师也曾经注意过三三一次。那天吴晓芸没有上自修课,她的妈妈带她去少年宫学舞蹈了,所以数学老师经过三三身旁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注视了她一会。三三连呼吸都要停了,直感到背脊上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来,坐在我腿上。”这是仅有的一次,仅有的一次!但是她坐在了他的腿上,却根本不敢坐下去。她不是吴晓芸啊,她太笨拙木讷,于是羞愧得简直想要死掉,连气都不敢喘,只能够僵硬地用小腿来支撑自己的分量。虽然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个满脸粉刺的男老师,他只要一说话整个脸就泛起红光来,但是她又是多么害怕连这样一个恶心的男人都不喜欢她,那世界上简直没有人会来喜欢她了。所以,最后数学老师变得不耐烦,他站起来跑开了,留下三三一个人自己恍惚着,身体居然还因为紧张而默默地发抖。
吴晓芸跟三年级时插班来的鬈发女孩邢可可要好得好像是少女帮。邢可可是班级里唯一一个烫头发的女生,还别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贝壳发夹。她们同进同出,中午一块儿在食堂里面打饭,上厕所也要说好了一起去,体育课的运动鞋和运动裤都混着穿,不论是歌咏比赛还是跳舞比赛她们都是核心,就连跳橡皮筋的时候,其他女生也都争先恐后地想跟她们分在一组。其实三三跳橡皮筋也跳得很好。周末的时候她都一个人在弄堂里面跳橡皮筋,一根脏兮兮断了无数次的橡皮筋一头绑在家门口瘦瘦的夹竹桃上,一头绑在一只已经废弃掉的消防栓上。她会跳小弄堂、磨剪刀、马兰花,所有她们会跳的花色她都会跳。但是她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就算橡皮筋绑在胳肢窝的高度三三也可以跳过去,因为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跳橡皮筋,没有女生会跟一个成天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的女生好。但是三三并没有感到生气,她以为她们不跟她玩只是因为她总是那么羞涩,不好意思把书包里那团断断续续的橡皮筋拿出来。她不好意思跟好看的女生走在一起,她学不会像她们一样对人撒娇。如果她们来跟她说话,她会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一样手足无措。在没有跟阿童木鬼混之前,她压根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而那些只会尖叫的男生也并不对三三友善,因为她总是那个在女生堆里落单的人,终日捧一本厚厚的小说书,显得那么扎眼而惹人讨厌。常常三三穿着刚刚洗过的白衬衫去上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背上已经被甩了好几串钢笔墨水。那件衬衫她非常喜欢,是圆摆的,领口绣了粉红色小花,过去只有在去照相馆的时候她才会拿出来穿一穿。妈妈照旧不问青红皂白地勃然大怒,好像一切都是三三的过错。虽然她的确是个丢三落四的小姑娘,她曾经把一坨麦芽糖粘在妈妈新给她织的彩虹毛衣上面,但是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有一次她回家的时候发现头发上面粘了一块嚼过的泡泡糖,便端了个脸盆对着镜子拼命地想把泡泡糖洗下来。可是没有用,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粘的面积越来越大,一绺绺头发死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于是她不得不拿出一把折叠小剪刀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粘在一起的头发剪下来。结果越剪越多,等到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好不容易可以扎起一只小辫子来的头发就被剪秃了一块。于是妈妈立刻把她领到家门口梧桐树下一个老头子开的理发铺子里去剪了一个游泳头。她只感到脖子上面被围了一块湿漉漉的颜色不可辨的毛巾。树阴底下有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拿着足球奔过去,她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把泡泡糖粘在了她的头发上。她闭上眼睛,随着剪刀的移动,碎头发落在鼻子上痒痒的,而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因为没有了头发而感到凉飕飕的。这样剪个头只要两块钱,妈妈感到很满意,跟老头子寒暄了几句。三三从那面递过来的破烂方镜子里面却伤心地看到一个跟男孩子没有区别的瘦女生,头发毫不服帖地胡乱翘着,剪得过短的刘海还是歪的。她伤心极了,就连一杯五毛钱的乌梅汁也不能令她的沮丧消失。这下,那些粉红色的缎带,那些美丽的蝴蝶结头箍都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明天走进教室的时候一定会被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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