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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象把小六子惊呆了,那声响原来是一幅瀑布,从对面山崖上飞泻而下,水流绞进了星光,如同一条银练倒垂在两山之间,向上连着漫天星河,点点闪烁,如入仙境一般。
云弘随意坐在山崖边,遥指着山下水涧:“师父常命我们在那儿练剑,有日我练完无聊,循着山路上来,才发现这个好地方,”他说完,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整个道宫再寻不着比这景色更好的去出。”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白天来此,瀑布飞溅下来,迎着太阳还能看到七色彩虹。夜晚么……”云弘抬头看了看天际,“所幸今晚星光繁盛。小六子,你觉得如何?”
小六子闻言方转过头来,看着星光下面目雪白的云弘和他唇角的淡淡笑意,怔怔地赞出一句:“当真……美极了。”
第二日一早启程离开太虚宫时,胡元臻还有些宿醉的头疼,并未在意到徒弟那失魂落魄的神色,两人沉默地行了半日路,才听小六子犹犹豫豫的声音道:“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再来啊?”
胡元臻一皱眉头,没来由地斥了一声:“这假仁假义的地方有什么好再来的!”
“可是……”小六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师祖说不定会挂念你呢。”
胡元臻按了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低声道:“不错,师父还在这,”他摸了摸徒弟的头,“等过年吧。”
谁料这年腊月,师母被诊出喜脉,将近不惑得子的消息几乎冲昏了胡元臻的头,整日忙前忙后地跟在妻子身后,一直到元宵节也没抽出空闲来。小六子素来识趣,也十分期待这个小师弟临盆,并未再提出去太虚宫的事,就连团练里的其他师兄问起,也只谈些祭祀宴席上的见闻,对于云弘和那夜的幽星飞瀑只字未提。
只有偶尔在无眠的夜里,他会攀上操练校场的旗杆,仰躺在横梁上,看着那些和太虚宫山顶无异的星星,将那场如梦般的记忆从心底深处翻出来细细咀嚼。
那时的安平县当真是安乐太平,每日集市上都能见到年轻的团练兵勇们嬉笑闹嚷,他们的胡教头则常常闭门不出,从那些并不熟悉的古籍里反复推敲着即将诞生的新生儿的名字,胡家内府的屋檐下已晾晒了为婴儿赶制的襁褓和肚兜,迎着春日里透过青瓦射进的阳光,仿佛一切角落里都是生机和希望。
而灾难总是降临得教人猝不及防。
六月,两河水患,加上春季后新增的数笔苛捐杂税,一时民怨沸腾。安平县地处上游夹角,逃难入城的灾民甚广,而在这国难之时,却有人大发横财,哄抬物价,还低价从灾民手中强买年轻女子,置入青楼糟践。
七月初七深夜,这些钱庄、青楼的幕后大贾李惟仁的府邸被一伙蒙面人破门而入,随之冲入的是门外大批的灾民,他们将整个李府的金银钱财洗劫一空,而李惟仁本人则鲜血淋漓地死在自己床下,面孔被抓得稀烂,喉管被生生咬断。待官府出动时,这些人大部分都逃出了城外,只落网十来人,没挨半日的刑便招了,原来这场暴动领头的几个竟是安平县内的团练民兵。
李惟仁被杀一案没过几日便报到了都城建墨,随之呈上的还有被吓得辞官的衢州州牧的官帽官印,整个衢州都陷入了大难临头般诚惶诚恐的气氛中,不为其他,只因这李惟仁是当朝摄政王景盛的妻家外甥。
景盛很快将这场暴动案拟了奏疏递给了年方七岁的小皇帝,那半大的孩童甚至还不会写字,只颤巍巍地用朱笔在奏疏结尾勾了个圈,他并不知道,这同时也勾去了千条人命。
从衢州团练使到安平县数千名团练兵勇皆被安上意图谋反之罪,就地问斩。小六子在集市上看到这张公告榜文时,脑中空了一片,飞也似的奔到了师父家中,而胡元臻正在堂屋里喝那坛窖藏十年他始终不舍得开封的好酒。
“师父!”小六子叫了一声,声调都变了。
胡元臻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白被酒精晕染得发红,指着他醉醺醺地道:“小六子,你知不知道你最幸运的事,就是我在两月前喝多了酒,忘记将你的名字写进上报的新兵名册里。”
小六子呆呆地望着他:“师父,你别喝了,我在外面听见人说……”
“快走!”胡元臻对他喊了一声,声音里有些绝望的意味,“走得越远越好!”
小六子仍未反应过来,被他吼得有些失神,眼角通红地站在堂屋门口。
“走啊!”胡元臻失去了耐性似的,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掷向他,碎片溅了一地。
小六子倒退了一步,茫然地跑出了门,门外站着肚子浑圆的师母,这个素日温婉的女人双眼肿得不像话,颤抖着往小六子的怀中塞了一块碎银,哽咽着道:“好孩子,离开安平,离开……”
第3章仓惶
出逃的路仓惶而无措,那身昔日作为荣耀的兵服已是不能再穿了,小六子裹着一件半旧的土黄色布衫缩着肩膀走出安平县城门,天色阴沉,城门内外全是从下游逃来的饥民,几日的大雨连带着冲刷下的黄土淤积在城门外,四处皆是狼藉一片。
城外更是挤满了拖家带口的外乡人,大都赶着驴车或是骡车,牲口粪便的臭气混杂着淤泥腐朽的气味刺鼻至极,小六子停住脚步,怔怔地回头望了一眼安平县的城门,所看见的只有阴郁、破败和绝望。
跌跌撞撞地沿着道路走了大半日后,小六子渐渐慢了脚步,他并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去处。暑热包裹了他的头脸和全身,双脚大约是被磨出了水泡,痛得难耐,他已无暇去顾,一路上看见倒伏在路边的尸体不少,他知道若是停下脚步,说不定很快也会和他们一样。
就在意识徘徊着将要模糊起来的时候,身后的路上传来马蹄溅过泥浆的声音,那象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迁徙,零零总总连着有四五辆车马,前面两辆蒙着绸帐的马车大约载着主人,后面则是三乘堆满箱笼的骡车。小六子直着眼睛看着这些车马从面前依次跑过,到最后两辆的时候,他一眼瞧见车尾挤着几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看着是乞儿的模样。他想了想,也放开步子向着最后一辆骡车追了上去,那车跑得并不快,他很快就攀上了车后的横木。赶车的马夫似乎见惯了这些扒车的小鬼,连句呵斥也没有,就任他躺到马车后的阴影里去了。
车队在一个潮湿泥泞的小镇上停了下来,这车箱笼被卸下之后,小六子便被毫不客气地赶了下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物价一夜疯涨,稍稍一顿吃食便花去了小六子腰间的铜板,他不敢去客栈住宿,小心翼翼地捂着怀里那块碎银跟着先前那些乞儿走进了镇外的破庙。
这庙宇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一片断瓦颓垣,庙里已挤了十来个人,看模样都是乞丐,只有歪倒的佛像后有个年轻人衣衫倒是齐整,半闭着眼睛端坐在那,从头到尾眼皮也不曾抬起一下。几个乞儿眼神怪异地看了跟在身后的小六子一眼,没有人搭理他,他也不多话,安静地寻了处角落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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