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封和落款,什么也没有写,开头也无称呼,写着“见信如晤”。但那字迹俊逸如故,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公子的。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间,我几乎能想象,那或许是在夜里,他独自坐在案前,身形笔直而优雅,目光专注,随着笔尖落在纸上,
公子写了足足有好几张纸,拿在手中,令人心情愉悦。而让我讶异的是,这信并非一日写成,而是每日写一段,将要事记叙。我一段一段看着,仿佛从前一样,在公子下朝回到桓府的时候,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八卦那些朝中之事,不禁露出笑意。
如柏隆所言,公子如今在朝中仍然是侍中,每日皆是忙碌。新帝与公子自幼熟识,又有家族关联,对公子甚为倚重,每遇要事,必召公子问对。
近来,朝中最大的事,无外乎国丧和新皇登基。但在公子的信中,这些并未提及太多。他每日操心的,乃是更为紧要的实务。最要紧的一件,仍然是钱粮之事。
先帝虽然病了多年,却有个好处,那便是太常府和少府许久之前就在为他准备身后事,在他去世的时候,陵墓和陪葬之物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因得这一番操办,原本空虚的国库更加见了底,加上当今时节青黄不接,好些州郡连去年府吏的俸禄都欠着。
此事,其实不必公子说,我在海盐也能知晓。因为柏隆两日告诉我,他接到朝廷的命令,催他提前将盐交上去。这让刚刚松一口气的柏隆又紧张起来。他虽然与虞氏暗通不法勾当,但虞善那边还须得改造滩涂,要大量出产,最快也要下半年。而朝廷却已经这般等不得,可见已是十万火急。
出于默契,我和柏隆都没有将私盐的事告诉公子。不过公子一向不认为整治盐政就能解难。用他的话说,国库恰似一棵将死的大树,虽看着枝繁叶茂,却到处是虫咬兽啃,就算补上一个大的,也远远不可奏效。若不能从根上施以猛药,标本兼治,这树倒下的时日会比补漏来得更快。
“哦?”
我那时听他说这话,问道,“这般道理,朝廷可知晓?”
公子道:“自是知晓。”
“那么何不即刻去施那猛药?”
“因为不可施。”
公子看着我,苦笑,“我等就是那啃树的虫兽。”
……
我想着这些,再看公子的信,不禁皱起眉头。
朝廷财政空虚,早已有之,许多年来,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到如今新帝继位,终是将要山穷水库。从前,公子和我也议论过此事,其因由并不难想。国库来源于天下财税,但朝廷能收得上税的地方,其实并不多。自高祖以来,各地的诸侯王皆是实封,不少王国还封在了膏腴之地,钱粮充足,兵强马壮,就算每年要向朝廷纳贡,也不过九牛一毛。而这些王国所纳的贡,比起朝廷原本可在当地获取的税赋而言,则远远不可及。此乃其一。其二,当朝以豪族支持而得以坐稳天下,开国之后,各地豪族愈发壮大,兼并土地,聚敛奴客。许多豪族已经得了官爵品级,亦不在纳税之列,久而久之,竟宛如一个个不曾受封的国中之国。真正为朝廷课田纳税、供以徭役的,乃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本朝着实不大走运,自先帝以来,水旱灾害时有发生,不少百姓流离失所,走投无路之下,不是沦为奴婢便是聚众作乱,而灾害过后,往往各地豪族又会趁机再兼并一把。长此以往,朝廷的国库便如退潮一般,一年比一年空虚,以致入不敷出。
公子在信中告诉我,他曾向新帝提议恢复前朝之制,王公以下,无论士庶,皆纳田赋户调。
第一条对策,公子刚刚提出,就遭到了同朝大臣激烈驳斥,新帝亦不曾采纳。不久之后,新帝下了三道命令。一是令各州郡县收敛流民,敦促其返还家乡重新安置。二是令各地严控土地奴婢交易,不许豪富之家借灾侵占土地人口。三是令各诸侯王按税赋之算增加岁贡,以缓解国库之急。
对于此事,公子虽未言明,但从他信中的语气上看,他并不看好。
至于我……我以为,皇帝还是当回城阳王每日画画比较好,给他出谋划策的那群人,不是太蠢就是私心太重,出的馊主意不会有什么效用。
首先,将流民遣返原籍,其实朝廷一直以来都在敦促,但收效甚微。其因由也不难知晓,要将流民遣返原籍,首先就要收聚安置,需要大批的人力和钱粮。而朝廷就算勉强拨出钱来,也远远不够,最后还是要各州郡自己想办法。各州郡的长官自己还在为钱粮发愁,岂愿腾出手来做这样的事?故而就算朝廷严令,也最多敷衍敷衍,并不会真的去做些什么事。
其次,各地豪族敛财之风盛行,乃是久已有之,并非一道旨意可止。且买卖土地人口,到官府写契立券都须得缴纳赋税,无人会舍得放过这样一大笔钱财。更不必说郡县的官府之中的府吏官长,亦不乏豪强出身或与豪强勾结之人,那谕令草草几句话,可钻的空子多得是,最多也就能管住那些胆小怕事的小户。
而其三,则是这三道谕令中隐患最大的一条。
公子是个明白人,他之所以从税赋改制入手,而非向各王国要钱,乃是因为他知道,此时对朝廷威胁最大的,就是那些诸侯王。三年前的数次宫变,诸侯王就已经蠢蠢欲动,先帝这三年来最为操心的,就是对诸侯王的制衡。但先帝虽视这些诸侯王为大患,却知道对付他们只可一步一步徐徐图之,切不可逼急,对会稽国的处理便是如此。那会稽王世子是出名的作风不端,欺男霸女之事干过不少,会稽王死后,先帝对王世子不立不废,就是存了寻个由头将他坐罪除国的心思。可惜先帝没熬到这一日,倒成了王世子去给他治丧,实在教人扼腕。话说回来,相对于先帝的小心翼翼,如今皇帝的举动,则显得轻浮急躁。那些诸侯王个个都是与朝廷勾心斗角多年的狐狸,只怕不会如皇帝的意。
当然,这些都是旁话。我更喜欢公子写的最后两页。
那上面,他写的都是些教我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他甚是想念我,每天夜里做梦都会梦见我。他说他回到雒阳之后,每日都写一幅字,存在柜中,待得下次见面一并交给我;他还说他特地请来工匠,在他的新宅中辟了一处园子,栽上了各式各样的花卉,等将来把我接过去之后,便可每日有花可插。
我看着信,啼笑皆非。
当年,我在沈冲露了一手插花的本事之后,公子曾奇怪地问我,为何我连做饭都不学,却会去学插花?这的确是个问题,我随口胡诌说,插花乃是我祖父传下的修身养性之术,我从小喜欢插花云云。
不料,跟其他许多我说过就忘的事一样,公子仍然记得清楚。
傻瓜……我心想,却觉得暖融融的,笑意不觉地泛上了唇边。我将公子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入睡时仍捧着它,才放在枕边,却又忍不住翻起来再看一遍。
——不必等许久,我定然就会来找你……
闭上眼,那低低的嗓音似乎仍在耳畔。
我吹了灯,将薄褥卷作一团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公子宽阔的背,把脸贴在上面,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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