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军兵是三屯营本地人,家就在距离牛家湾不远也不近的一座村子里,距离他所在的敌台大约七里地,但由于上山的时候得走一段时间的山路,所以一来一回时间颇为不短。他昨夜告假回家一趟,由于上官催逼的严,让他必须及时赶回去,是以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便怀里揣着两个饼子起来赶路了。结果正走到牛家湾附近的时候,迎面十几个汉子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把他围在中间,把他给吓了一跳,心道这是什么世道?在三屯营附近竟然有人敢打劫蓟镇的军兵?而且自已穷的叮当响,也没什么好打劫的,只有怀里这俩饼子。结果那些人却不是打劫的,而是很激动的问他一些问题,他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于是那些人就说他鬼鬼祟祟,他刚要辩解,结果就被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这下好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然后就迷迷糊糊的,给提到了这里来。大伙儿听完,都是哭笑不得,这真是无妄之灾了。说来他也真是倒霉,那作案的奸人故意在孝服里面套上一件儿红胖袄,就是为了让人把视线转向蓟镇的军兵,在军兵中寻找案犯,使得自已摆脱嫌疑。但哪怕是他恐怕也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巧,众人追捕的时候竟然正好碰上了一个军兵。这军兵说完,闻安臣却并未立刻相信,而是请戚金派人去求证。戚金很爽快的答应了。当日晚间,出去求证的人回来了,他们去了这军兵所在的敌台和他家中,证实了他说的确实是真话,还在他家所在的村子里碰到了百姓,那百姓言道他今日一大早上地里去的时候,正好瞧见这军兵从家中出来。所以这军兵的嫌疑便排除了,戚金当即便让他回去。——分割线——京城。德胜门内,什刹海畔,广化寺街。这条街颇为宽敞阔大,也算干净整洁,上面分布着许多王公贵族的府邸,甚至一些宫中有权势的太监,也喜欢在此置办外宅。其中有一座相当显赫的,便是礼部尚书张四维的府邸。府邸阔大深邃,不知几进,但见屋宇连绵,重楼高阁,奢华壮丽。便是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张四维的宅邸也是数得着的。礼部尚书张四维出身晋商大贾,这是朝野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人家的府邸修成什么样儿,也无人敢置喙——人家家里本来就有钱,宅子修的遮奢些怎么了?只要不逾越违制就成。此时正是下午,放在后世,大约是下午两点多的样子,北京城七月的下午,阳光炙热,烘烤着大地,晒得人头晕脑胀,大汗淋漓。这礼部尚书府前也没有什么能够遮挡的东西,连树荫都瞧不见,只能干等着挨晒,可说是遭罪。但哪怕是这等天气,在门口还是有不少人排着队顶着大太阳等待拜见,其中不少,还穿着官员的常服,瞧着当都是官员身份。这些人,都是来摆放张四维的。吏户礼兵刑工,朝廷的六部,礼部素称清贵,跟其他的五部比起来,油水儿是最少的。但怎么说也是朝廷六部之一,权力还是极大的,管着的事情也很不少,比如说历年的科举等等。是以油水儿总还是有一些,而张四维这个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土,更是朝中数得着的重臣之一,朝野之中,想要巴结他的,不计其数。能攀上张尚书的门路,平步青云自然不在话下。报信儿只不过这些想要拜见张四维的,其中绝大多数都见不到张四维的面,只能把礼物放下,然后留个名字而已。其实这也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情,不过他们来的目的也只不过就是留下名字而已。有的并非是求张四维办事,而是按照规矩,需要来这里走一趟。有的想要求办事却又没资格见到的,则是先送一份厚礼,以期能够入了尚书大人的法眼,下次有机会得见。府里东院儿,是个极大的花园。此时七月,草木青翠,鲜花如锦,一眼望去,都是一派极漂亮的景致。园子里还有小溪,乃是引得外面什刹海里的活水,溪水潺潺流过,溪畔则是一片竹林。在竹林掩映之中,乃是一座精舍。在夏日,张四维最喜欢住在这里。这儿靠着水,也有林荫,最是凉爽不过。张四维怕热,因此夏日许多时候,他下了朝之后也不去礼部衙门了,直接回来。洗个澡,洗去一身疲倦,而后换上一身宽袍大袖,在这精舍之中无论是看看书,作作画,亦或是弹弹琴,听听曲儿,都是令人很惬意的享受。这精舍中的气氛,素来是悠然闲淡的,只不过今日,却是有些紧张。就在一盏茶之前,一匹快马来到礼部尚书府的后门,那里很安静,也颇为偏僻,没几个人经过。马上骑土风尘仆仆,不知道赶了多长时间的路,脸上蒙着的面巾上都糊了一层尘土,被汗水浸泡之后,都快成泥儿了。这骑土敲开后门之后,给了那守门的下人一个信物,然后回去禀报,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府中负责大小事务很得张四维信任的大管事急匆匆的赶来,带着这骑土来到张四维的精舍。张四维很讲究,若是以前,大管事敢领着一个浑身都是土脏兮兮的汉子进他精舍的话,肯定会被狠狠的训斥一通,但今日,张四维却根本没有发火儿。因为那骑土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张四维布置在蓟镇的探子。张四维曾经亲口下过命令,只要是他到了府中,立刻就要见,因为他很清楚,肯定是蓟镇有了一些变故,他布置在那里的人手才会匆匆赶回来报信儿。而蓟镇的事情,肯定跟戚继光有关,跟戚继光有关,那就是跟张居正有关。跟当朝首辅大人有关的事情,就没有小事情。而张四维又是比别人更关注和张居正有关之事。精舍不大,只有三间,中间是客厅,两边各是书房和卧室。地板青砖修建,打磨的极为光滑,光可鉴人,四壁都涂抹着上好的膏泥,散发着阵阵淡雅的香气。墙壁上许多地界儿还镶嵌着竹子编成的墙板,竹子的那种黄色和膏泥的乳白色交映,整体色调很是雅致,而且让人容易心情平静。房间的四角各自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瓷盘,里面放置着冰块,冰块正在融化,但却带来丝丝凉意,让这精舍之中很是凉爽,和外面的炎热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张四维坐在上首,手中端着茶盏,轻轻啜饮着,一个中年汉子站在他身前三尺之外,把这几日在蓟镇发生的那一场风波给张四维说了一遍。他语速很快但是口齿清楚,把事情说得很明白,而且只是阐述事实,其间不夹杂自已的感情。至于那些不清楚的地方,他直接便说不清楚,既不含混过去,也不略过。这就能够让听者对于这件事情的认识更加准确。说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把整个过程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便退到一边,垂手不语。张四维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在总镇府前面的广场上,那个名叫闻安臣的小子,说那军兵并非凶手,而且让牛昶畊的其他的百姓都很赞同,是么?”“是!那姓闻的小子,很是有些见识,眼神儿也很毒,说的那理由,大伙儿都是信服的。”中年汉子说道。“你怎么看?”张四维问道。张四维知道,若是自已不问,眼前这人是从来不会说出他自已自已的观点的。但现在,张四维需要他的看法。中年汉子沉默片刻,道:“我瞧着,闻安臣说的有道理。”这意思很明白了:在他看来,那军兵应当不是凶手。
他接着道:“后来小的查过那闻安臣的来路,乃是陕西布政使司巩昌府秦州的刑房司吏,手里办过不少案子的。”而后把打探到的关于闻安臣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他说的不算很多,也就是几个闻安臣办过的案子,但短短一夜的时间里就能打探出来这些,已经是极有本事的事情了。打听距离蓟镇足足有几千里的秦州的一个吏员的消息,自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还好,秦州的一百多民夫在蓟镇。这些消息,都是这中年汉子从那些民夫口中打探出来的。“哦?倒是有点儿意思,这等案子都能破了。不过,管他办过什么案子,管他有多大能耐,这一次老夫要做的事情,他若是不涉及其中也就罢了,若是他被卷进去,也是死路一条!再大的本事也没用,说到底,不过是区区一小吏尔,连官身都没有的。”张四维轻描淡写的说道中年汉子沉默不语。“那也就是说,这会儿,那军兵说不定已经被放了。”张四维轻声道,不过他显然是在喃喃自语,并非是跟这汉子在说话。他靠在椅子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视线挪到了这中年汉子身上。“你这差事办的,很是不坏,我很欣慰。”张四维瞧着他,轻声说道。中年汉子道:“这都是小的的份内。”“这个差事是你的份内,但能做好,说明你用心。”张四维道:“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下去歇息吧,什么时候回蓟镇,我会着人告诉你。”“是!”中年汉子没说二话,更没推辞,只是道了谢,自是退下。瞧着他的背影,张四维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这汉子是他从他蒲州老家带出来的老人,甚至论起来,还是他的族中远房表亲。他的一家,都在张四维名下的店面商铺里面做事,可以说,他们全家和张四维都是捆在一起的。因此,这汉子绝对值得信任,绝不担心背叛。也正因为如此,张四维才会让他去做监视戚继光的差事。而他也确实是有这个能力。“就怕你认为那军兵是凶手,并且秉公办理斩了他。你说他不是凶手,那就对了!”张四维嘴角浮现出一丝阴鸷,喃喃自语道:“你若是认为他是凶手,把他斩了,我还怎么往你头上安插罪名?”曹一夔精舍内摆放的器具不少,四壁上字画也颇多,而且不像是戚继光那里一般俭朴,里面摆放陈设,无一不是极为贵重的精品,有几件,说是价值连城都不为过。比如说桌上有个紫檀木的架子,架子上吊着一个铜罄,铜罄造型奇古,上面还有着斑斑铜锈,磬的正面刻着一只雄鹰,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却是极为的生动传神。这铜罄是商朝的古物了,其价值不可以用银钱来估量,根本就是有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过了好一会儿,张四维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根小铜锤,轻轻敲了敲铜磬。铜罄发出一声清扬激越的声音,声音颇大,传出屋外,只怕精舍周围都能听得真切。他身体确实不大好,连高声说话都不愿,也懒得张口叫外面的人,因此桌上就放了个这器物,只要铜罄声响起,那就是要有人进去伺候了。吱呀一声轻响,竹子做的门被推开了,大管事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道:“老爷。”“去请曹一夔来。”张四维淡淡吩咐道。他又补了一句:“别让别人瞧见。”“是。”大管事一句废话都没有,弯了弯腰,便退了出去。约莫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停在了礼部尚书府的后门,那驾车的车夫先跳了下来,很警觉的四处看了一眼,见周围没人之后,方才冲着马车中低声道:“曹大人,请下来吧!”车帘子掀起来了,一个年轻官员从马车中钻了出来。他年纪很轻,也就是二十出头儿,长的眉清目秀的,颇为秀气,书卷气很浓,显得很是儒雅,但眉宇间却是透着一股坚毅。他没穿官服,而是穿着一身儿土子常穿的阑衫。瞧见车夫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有些不喜,眉头微微皱了皱,不过没说什么。他便是曹一夔,万历二年进土,现任都察院巡按御史。自永乐年间,都察院便派出御史,巡行天下,这也是为了加强中枢对地方的控制。这些御史品级不高,都是正七品,但权柄却很重,甚至可说是极重。他们乃是代天子巡狩,每到一地,查刑狱,查仓库,查祭祀,什么都能查。地方上的军政民政,大事小情,都能过问。地方上的官员,军队,豪族高门,他都有弹劾甚至是当场惩罚的权力。巡按御史基本上是每个省一个,而有些地方比较特殊,人数就多点儿,但也不会太多——最多的是南直隶,有三个。次之的则是北直隶。北直隶有两个监察御史,而曹一夔就是其中之一。年纪轻轻,手握重权,所到之处,人人畏惧,他也算是年少得志了。曹一夔那车夫一路进了礼部尚书府,大管事早已在后门里头候着了,带着他径直去了精舍。“恩师。”曹一夔推门进去,见了张四维,立刻大礼参拜了下去。“诶,子韶啊,你太拘礼了。”张四维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曹一夔搀扶了起来。“来,坐!”张四维指着椅子道。“学生不敢。”曹一夔恭敬道。“让你坐你就坐。”张四维佯怒道,硬把他摁在了椅子上。曹一夔这才挨着半个屁股坐了下来。他目光清正,这一番推辞,倒不是故意表露出那种诚惶诚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确实对张四维极为的尊重,在他面前不愿坐下。曹一夔是万历二年的进土,那一年的主考官乃是吕调阳,按理来说,他应该尊吕调阳为座师才是。但曹一夔早在科举之前就已经和张四维认识了,而且之后,无论是科举中还是日后的官场上,张四维对他都是赏识有加,颇多提拔,是以他和张四维关系极好,尊称他一声恩师。只不过,两人的关系极其隐秘,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其他人根本不知。两人喝了会儿茶水,说了些闲话,张四维便道:“子韶,你是北直隶的巡按御史,但凡是北直隶辖内的所有大小案子,你自然是都能过问的,是不是?”“是。”曹一夔点头道。张四维眯着眼道:“那蓟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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