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众人都在这沉闷阴郁的气氛中渡过,也经过了几个村镇,都瞧见那位大衍宗前辈留下的印信,无论大小富商,尽皆信受奉行,勉强制住了灾情,多少叫人欣慰。
吴景辰甚至觉得,那些印信的作用,从一开始就是引领自己。富商们早已转过了念头,心甘情愿保民,有没有那些印信,原本是无关紧要的。
一位能够把握因缘际会的高人,自不会闲得没事,多此一举,此间深意,他还未能领悟。大衍宗主算定他道在西南,必有所指,但不知那位前辈,是否有心指引。
因着听闻洪杜、盈川两地灾情最甚,一行人便没有在石城县多做逗留,免得打草惊蛇,由石城县令起叫一众地方官有了防备,这便一路西行,赶赴重灾之地。
这一日正午,日头毒辣得紧,高尝招呼众人吃些干粮,才听崔华霍摇头喟叹,道:“我虽多年未归,离乡时好歹也有些岁数,记得不少事情。此番回乡,只觉物是人非,原不知我这老家,成就这般荒凉!”
吴景辰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被他一句“物是人非”触动,心知黔州气数衰败,已成定数,十年之内,只怕难有回转,纵是熬过这次大灾,也不复先前丰美模样,便有树长十年,一朝砍倒的意思。
沉默中,忽听高尝修小声开口,道:“寺丞可宽心些,洪杜人烟荒凉,原是年初时逃走了不少乡亲……”
崔华霍一愣,便想起他也是逃荒的灾民之一,才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尝修,多谢你宽慰。只是黔州父老,向来安土重迁,被逼逃离家园,已是没了法子。刑律中严惩逃户,却不曾考虑会有如此祸事。若有一线生机,谁又肯背井离乡?”
他原想发些感慨,分高尝修的心,却难免话到嘴边,说出了真正的心事。吴景辰听他俩一个内向羞涩,一个笨嘴拙舌,妄图互相安慰,只怕越说越糟,才开口道:“洪杜依山伴水,皆因洪涝遭灾,纵是今年少雨,也不致太过艰难。”
难得听他说一句鼓舞人心的话,高尝修便认真点头,道:“少卿神机妙算,自然言出必中,我替洪杜父老,多谢少卿吉言!”
吴景辰苦笑摇头,道:“我不通窥测天地之道,不过为宽慰你俩。若是那位前辈开口,或许还有几分可信。”
两人默然,菖蒲咯咯笑出声来,正要说话,就听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道:“这娃娃年纪不大,见识倒是不少。别看咱洪杜现下凄惨,熬过这一阵便有缓和!”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转头望去,就见山坡上走来两道人影,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搀着个弓腰驮背的老头,缓缓朝他们走来。此间山野之地,平时也荒无人烟,现如今灾情蔓延,更不该有人出没,才叫他们心中都加了警惕。
祖孙俩缓步走到众人车前,才听那老头干咳了两声,道:“老汉瞧几位气度不凡,乃是大富大贵的模样,顾不得这张老脸,求几位贵人开恩,舍我祖孙些吃食,便是救命的恩德!”
吴景辰抬头瞧去,只见那老头瘦削无比,皮肤黝黑,满脸皱纹,满手皴裂,似乎站都站不稳,老得看不出年纪;又瞧那小姑娘面黄肌瘦,枯草般的头发披散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菖蒲手中的干粮,缩手缩脚,很是怕生的样子。
听老头说话口音甚重,吴景辰便知他是本地的乡民,只瞧老幼可怜,便叫高尝修拿些干粮饮水给他们,眼瞧小姑娘狼吞虎咽,恨不得将整张干饼塞进嘴里,费力咀嚼,才道:“妹子吃慢些,老丈请稍坐。但不知巨贾施粥,两位何至如此?”
老头费力撕扯着干饼,掉光了牙也咀嚼不清,听闻他出言相询,才含糊道:“郎君是体面人,自不知老汉艰辛。我只有一个女儿,生得这个孙女,年初她爹为了换一石米,跟同乡几百人入府当兵,却不想老天无眼,我女儿不久得病死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吃大户能吃多久?我才想着领她去石城县前后,寻个人家买了,好歹别叫她饿死……”
说到这,老头就被饼子呛住,咳得喘不上气来。那小姑娘虽然拘谨,却十分孝顺,急着上前拍打顺气,好半天才见老头缓过来,自嘲道:“老不死的,活不久了,饼子都吃不下了……”
崔华霍见他俩着实可怜,连忙给老头递水,道:“老丈,日子总要过的,忍过一时,还有路子。你卖了孙女,自己又当如何?黔州这般情势,又打算将她卖给谁人?”
老头咳两声,抹一把流不出来的眼泪,道:“我是没得活啦,给她寻条活路。你们年纪还小,没见过人吃人哩!与其叫她被人吃了果腹,还不如卖给乐户去!太常寺开了门路,征一批乐户入籍,虽是良人入贱籍,也好过丢了性命不是?”
闻听此言,崔华霍便看向吴景辰,才见他面露惊疑,脸色阴晴不定,便是不知此事,这才放心了些。
所谓太常乐人,原本是获罪遭谪的贱籍,一旦入籍,万世不改,子子孙孙永操贱业,不得于士农工商相通。高祖皇帝开国之后,曾下诏宽免前朝乐人,可自武德年来,新入籍的乐户还是低贱奴婢。
照理来说,良民不该纳入贱籍,可事有变通,太常寺每年都要收入一批自愿卖身为奴的乐户,或多或少,教他们入寺学习音律,维持技艺传承。只是太乐署新纳乐户,每年不过几十上百人而已,还要遴选相貌天赋,原不是谁都能去做太常乐人,又能救得几人?
吴景辰乃是太乐署直属上官,闻听此事便也不得不过问,才道:“老丈可知,太常乐人也不是轻易能为?你领小妹去了,若不入选,又当如何?”
老头看看他,道:“郎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自不晓得太常寺老爷慈悲。太乐署在黔州招纳乐人,不满十四的孩童皆可入选,乃是大发慈悲,救这些娃娃的性命。”
一听这话,吴景辰便是恍然,便知道自己不在京中,太乐署自然归寺卿一手掌握,想来他也愿出手相助,才不知如何说动了武后,广开门路,新纳乐人。此举与右相所为相似,本质却绝不相同,太常乐人不必上阵打战,还能依附地方官府,吃上饱饭,左右不被饿死。
虽说一入贱籍,便是奴婢,可不被饿死,已经是最大的幸运。有家有室,有依有靠的孩童,自不会走这条路,可真有那父母双亡,熬过天灾也活不下去的,做乐户的确是条出路。
而且这些新纳乐户,并不是个个都要送往太常寺中,大多都依靠地方府衙供给教养,相当于变相从地方官手中抠出米粮来将养他们。待得灾年一过,太常卿寻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讨一份敕旨下来,大赦天下,放还一部分乐户籍贯,他们便能像常人良民一般,过上普通安稳的日子。
吝啬如石城县令,有借口送走囚徒,却无法遣散这些乐户,才是乐户一入贱籍,便归太常寺管理,地方上只是代为管教,无权生杀予夺。即便地方官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与太常卿作对。始终小孩儿能吃掉多少,无谓为这点蝇头小利,得罪一个三品大员。
一念至此,吴景辰险些抚掌击节,真想为太常卿赋诗一首,佩服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相比起自己入黔数日,碌碌无为,反倒是他在朝中呼风唤雨,促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然,这其中自有武后相助,倒也不必多言,始终黔州状况,大家心知肚明,不愿挑破罢了。
心想着,吴景辰便对那老头道:“即如此,倒也是一条出路。只是老丈何必跋山涉水,远赴他县?”
老头叹口气,道:“咱洪杜遭了大灾,多少娃儿失了爹娘。洪杜县养不活这许多娃娃,老汉只得带她去别县试试……”
“洪杜县令好大的胆子,朝廷的规矩他也敢相抗!漫说他府衙中自有税赋,就是朝廷拨下的赈灾米粮,也该够养活这些孩童才是!少……少爷,你发个慈悲,帮帮这祖孙两人,也算是相逢有缘?”
崔华霍怒发冲冠,差点失口说漏,吴景辰倒不在意,这就点头,取出纸笔墨砚,写下一纸信笺,盖上戳子,连带一包干粮,交给老头拿好,道:“随便到那个县衙,递这封文书进去即可。”
老头不知他是谁,但晓得他着实不凡,就知道这纸文书厉害,当即跪地磕头,才被崔华霍拦住,听他道:“老丈自己,也需多多保重,待得他日小妹得了缘分,你还有福享呢!”
老头泪眼婆娑,抹泪道:“郎君慈悲心肠,也有善缘!老汉衣不遮体,实在无以为报……有的,有的!来来来,郎君请务必收下!”
说着话,就见老头伸手入怀,摸出一支脏兮兮的木簪,非要塞在崔华霍手上,才叫他尴尬非常,不知如何是好。这木簪说是簪子,其实比枯枝好不到哪去,顶多是打磨得平直光滑,年深日久,包上了一层木浆,丢地上都没人肯捡,却真是老头一番心意。
老头可不管他犹豫,拉起小姑娘转身就走,倒腾脚步,生怕崔华霍追上来还他,直叫一众人看着无法,听吴景辰道:“长者赐,不敢辞。就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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