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西北的义宁坊大理寺,背阴偏僻的殓房内,右相大人曾经高贵无比,现在不过是一滩腐肉的身躯安静躺着,一派祥和。在他旁边,则是白发苍苍的前任太常少卿,大衍门人陈远道。
活人有身份、地位、穷富、美丑的差别,死人没有。无论生前拥有何等势力、官拜何等品阶、拥有多少金银、长成什么模样,死后都是同样沉默,同样冰冷,同样散发出恶臭的烂肉。
唯一的彰显因果报应的,或许只有陈远道身上整齐干净的朝服,与右相大人一尘不染,一丝不挂,白花花的皮肉,形成的鲜明对比。
“无论右相生前品行如何,大理寺也不该这样亵渎他的遗体,没有必要……陈师叔,你这大眼贼,终于闭嘴了……”吴景辰看着两具尸体,低声道。
“右相被割断了喉咙,心血浸透了全身,不得不除去衣袍,清洗尸身,寻找伤口。许是仵作尚未验完尸体,又或是有所疏漏。无论如何,大理寺总不会亵渎亡者尸身……”崔华霍毫无说服力地辩解道。
话说一半,他就发现吴景辰根本没有在听。只见他凝望着陈远道眉心深邃的伤口,脑浆血浆并流的遗容,眼中泪光闪闪,胸膛起伏不断,想哭哭不下泪,想喊喊不出声,强忍着奋力吸气,身子左右摇晃,眼看着站不稳了。
见此情景,崔华霍心中一震,莫名想起十六年前,父亲辞世的场景,当即快步上前,揽住吴景辰的肩膀,扶着他不至于倒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化作一句“少卿节哀”。
吴景辰再高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儿,大衍宗高人无数,怎就找不出一个比他强的,来接替这太常少卿之位?瞧他现在的样子,只怕陈远道对他来说,不止是同门师叔这么简单。
吴景辰平复心神,微微点头,伸手把崔华霍的手拨下去,转头看向不着寸缕的右相,仔细观察他颈间的伤口。刚刚表现出的,符合他年龄的那点情感消退,余下的只有仵作般的冷酷和严肃。
右相生前肥胖,走三步就要喘几口大气,养尊处优,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瘦肉,每一寸皮肉都白得发腻。三天时间,说短不短,暮春三月,暖风徐徐,眼下他颈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被脂肪和脓血糊成泥淖一般,胶着在一起,令人不忍直视。
崔华霍身为大理寺丞,见过的死人也不算少,可面对这般情景,还是本能觉得恶心,不愿多看。吴景辰却是看得十分仔细,蹲身探头凑近伤口验看,不一会儿竟然探手上前,扯着两边的皮肉将伤口拉开,浑不顾淡黄色的脂水汩汩流出,腐臭顷刻间弥漫了殓房。
“崔寺丞,你来看,右相天鼎穴处有一针眼,入肉三分,封禁血脉,似乎是钢针所刺;其颈间致命伤口,上下起伏,切面却十分平整,不像是寻常兵器所致。现场可有奇形之物遗留?”
崔寺丞这会儿正忙着咽唾沫压住胃里酸水,断不敢开口说话,实在是殓房内尸气浓郁,腐臭充盈,别说张嘴,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然而上官有问,他又不敢不答,只得连连摇头,表示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
“既然如此,请你准备清水手巾,待我清理陈师叔遗体,看是何兵器所伤。”
闻听此言,崔华霍如蒙大赦,连忙手脚并用,逃出殓房,深深呼吸几口,这才打来清水,备下手巾。
吴景辰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擦拭陈远道遗体,好半天才将他满脸的污秽擦洗干净。照理来说,三司勘验尚未结束,大理寺的仵作尚未出具结书,他不该破坏尸体上任何一丝痕迹;然而崔华霍并未阻止,只遥遥看着,一是因为恶心说不出话,二也是怜他为师叔尽孝。
凝视着陈远道眉心的伤口,吴景辰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似乎在思忖什么。片刻后,他伸手探入盆底,仔细摸索了一会儿,随即摊开手掌,仔细观瞧,咬牙道:“果然是……朱砂剑么?”
崔华霍见他有了发现,顾不得恶心凑上前来,才见他掌中一片暗红,血污中泡着赤红的粉尘,不细看还以为是凝固的血块。
“少卿,有何发现?”
吴景辰摇摇头,低声道:“眼下还不清楚。凶手武功过人,冷静残忍,切断右相的脖颈一气呵成,刺死陈师叔也是一招致命,不似常人。右相无力抵抗,陈师叔可不是待宰的羔羊;期间必有一场恶斗,还得去现场踏勘。”
说着话,两人就朝府衙外走去。吴景辰挥手把路过的仵作喊来,吩咐道:“尽快写结书出来,将两位老爷的尸身发还。人死入土为安,长留大理寺中,只怕不得清净。”
仵作不敢独断,转头看向崔华霍,就见他微微点头,道:“三日已过,就依太常少卿之言,写下结书,发还尸骸。”
此案原本就是崔华霍全权负责,刑部和御史台早就出了结书;两位受害者都是一刀毙命,死因清楚,无甚可验,不过是走个过场,仵作也就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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