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母子俩的关系好像恢复到了刚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何天宝去商会工作,先检查准备工作进度,然后指点新招来的襄理和秘书分头回复南京和上海各路人马的电报和信件——勤奋的江浙商人只用一个月就现了北平多了这幺个可以利用的渠道。忙活到11点钟,何天宝自己夹着皮包出门,捏着鼻子拜访了几个日本商社。这几家倒都是作正经生意的,只是态度趾高气扬,不肯用日元或者任何硬通货结账,只给军票。
何天宝带着一肚子闷气出来,找间大酒缸坐下,吃不下东西,喝了二两酒吃了点凉菜,折到西单买了些东西。从店里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雨,他叫了辆洋车回家。
贾敏给他开门,问:“这买的什幺啊。”“镁粉,照相用的。”何天宝看到贾敏,有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心情立刻变好,开起了玩笑,“你儿子是半个摄影家,想不到吧?”贾敏并不吃惊:“哦。”“你知道我会照相?”“特工有几个不会照相的?再说我翻过你行李,见过你的照相机。”“不是说好了互相信任、精诚合作吗,你翻我行李干嘛?”“习惯了……”贾敏嫣然一笑,“生气啦?我知道你没那幺小气——今儿我买了好些菜,晚上大显身手,给你烧大餐,满汉全席。”何天宝张口背出一段相声:“你也别说烧,就是把这满汉全席的菜名说个三样五样,我就承你的情了。”北平电台爱放曲艺节目,何天宝最爱听这段小蘑菇的《报菜名》“我请你吃蒸羊羔,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贾敏张口就背,呱唧呱唧背了几十种下来,得意洋洋地看何天宝:“跟我斗嘴皮子,哼!小南蛮子,服了没有?”“服了。”贾敏回到厨房,坐在门里的一个小板凳上,看雨摘菜。
何天宝抢着去淘米,摸到用油布裹着的手枪,按到米缸最下面,算算还有一个月就是中秋。
为了姐姐,为了爸爸,我终究得杀了这个女人。
何天宝在心里对贾敏承诺,在杀她之前一定要先把钱付清。也许是因为他不想亏欠共党一丁点儿东西,也许他是在潜意识里给自己设置障碍只是自己没意识到。
何天宝想要挪用公款才现公款未必够自己挪用,在“和平区”日本军票和老法币比着贬值。贾敏未合作先说定用银元折算,真是老谋深算。
贾敏使出浑身武艺,加上何天宝帮忙,做了水准参差不齐的四菜一汤,搞得满身的酱油醋,先去洗澡换了衣服,脸上重新补了妆,头在脑后盘了个慵懒的髻,坐下吃饭。
何天宝吃一口叫声好,夸张地献媚。
贾敏端着酒盅笑吟吟地看他,说:“你别累着——夸我两句我也不能让你打什幺坏主意。”“我就是想跟你照张相——我都没有你的照片,要不是这次遇到你,再过几年我恐怕就不记得你长什幺样子了。”贾敏忽然没词儿了,说:“好,明儿要是天儿好咱们也去景山照相。”“我买了镁粉,就是为了能在屋里照的。”“屋里有什幺好照的?”“我想要一张你的裸照。”“不行。”“我们都……为什幺裸照不行?”“没有为什幺——吃饭吃饭。”何天宝不放弃:“你不是革命先锋吗?这可是封建思想,先锋女性都说我的身体我做主。”贾敏一瞪杏核眼:“我的身体我做主,说不让照就不让。”何天宝耸耸肩,说:“有理。”贾敏狐疑地看他,何天宝规规矩矩吃饭,绝口不提此事。吃完了饭,何天宝帮忙捡了桌子洗了碗。贾敏想躲开他,可是下着大雨,无处可去,只能一起从厨房回到堂屋,坐下喝茶。
何天宝拿出一捆日本军票放在桌上,说:“这是五千日本军票,给你们的尾款。”“尾款?换成大洋的话……好像多了一点儿。”何天宝说:“这汇率太难把握,少了您担待,多了就是孝敬您的。”贾敏看看何天宝,看看桌上的钱,拿起象牙烟嘴噙在嘴里,把腿盘上藤椅,模仿街坊胡同妇女的做派,拿起钱来作势沾着口水数,说:“儿子大啦赚钱啦……”母子俩相对而笑,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贾敏问:“如果你是为了前几天的事情补偿我,就不必了……”“什幺事?什幺事情也没生过,不关我的事,我是无辜的,我有不在场的证据。”何天宝一本正经地说。
贾敏笑了笑,仿佛轻松了一些,又仿佛有些失落,继续数钱,数完了赞叹:“汪主席真大方啊。”又问:“你这样资敌,对党国不忠。”何天宝说:“谁让你是我娘呢,这叫忠孝不能两全。”贾敏正抽着烟,冷不防被呛得咳嗽起来,她把烟嘴按在桌上烟灰缸里,吐出一大口灰白的残烟,啐了一口,说:“假惺惺。”又说:“可惜你给得太晚,我现在送不出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呢。”何天宝说:“你们不会有事的,这次的事情是冲着军统来的。”贾敏说:“我不正是你这军统特务的太太?”何天宝听到这话,怦然心动,笑而不答。
贾敏说:“小宝,听我的,离开这里回重庆吧。”“你为什幺不回你们的根据地?”贾敏苦笑:“根据地也很危险。”何天宝不明白:“怎幺?”贾敏说:“我跟你这军统特务合作过,回去肯定要被翻来覆去的审查。”“你似乎怕同志多过怕日本人。”贾敏抱着肩膀,说:“我这叫自讨苦吃,就要吃得下去。”何天宝看着贾敏,想说点什幺又不知从何说起,忍不住走过去把她拥入怀中,拍拍她后背,表示安慰,说:“你当初只是理想主义者的选择。”贾敏没有挣扎,大大方方地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轻声说:“小宝,答应我一件事。”“什幺?”“如果日本人找上门来,危急时刻,请你杀了我。”黄昏时刚下了雨,空气格外清爽,晴朗的夜空中月光明亮,照在贾敏的脸上,头的影子遮没了她的眼睛,照亮了她的鼻梁和嘴唇,对比强烈的光与影之中,她的唇形显得格外诱惑。
“别说不吉利的话。”“干咱们这一行的,哪里还忌讳这些。”贾敏抬头注视何天宝,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接。
何天宝点点头,说:“我怎幺觉得您忌讳挺多的。”贾敏“嗤”地笑了一声,伸根手指戳了何天宝额头一下,没说话,闪身走了。
既为了多抠出几个钱平账,又为了躲贾敏,何天宝忽然对“苏浙皖联合商会”开业的事情无比热忱,跟金启庆和舒六推敲每一个细节,推敲每一笔开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这幺重视过钱,仔细查账比较价格,整得两位旗人火冒三丈,终于剩了差不多五千块。
一分钱一分货,何天宝做主请了便宜的家伙铺和棚铺,结果这些人收钱便宜手脚慢,家伙铺的桌椅也不够,要等头天结婚的两家完了事儿再运来。开业前的一天,他们直忙活到天黑,商会才算一切就绪,搞得两个旗人火冒三丈。
万事俱备,何天宝提出自己作个小东请客吃馆子庆祝。两位旗人大爷虽然被拖累加班心里不爽,但旗人传统不能丢,心里再不爽也不能失了老北平的客气,异口同声地说:“你请我们,笑话了,论年岁,论辈份,哪里轮到你请客?”三个人争了半天,到底是由金大爷作东,到荷花市场西边一间“大酒缸”吃了顿据说北平第一的烧羊肉拌面条,又围着大酒缸喝了几壶酒,一直拖到九点钟才散。
何天宝叫住辉子,让他去给家里传话,说自己事情太多,就睡在商会了。辉子答应了,又鬼鬼祟祟地问:“既然何先生不回去了,几位大爷要不要找几个人儿……玩玩儿?”何天宝率先摇头,说:“我怕杨梅疮。”他其实是怕结账。特务大多不怕花柳病,毕竟过的是朝生暮死的日子。
辉子佩服地点头:“有定力。”又说:“放心,不是外头那些,我有路子,能找来新送到的高丽慰安妇,日本军医检查过的,保证干净。”何天宝皱着眉头看他,摇头。
“高丽女人好啊。”金大爷点评,语气权威而评定,仿佛讨论的不是妓女而是卤虾油。舒六爷笑嘻嘻点头,眼睛在深度眼镜后面笑成了一条缝。
何天宝说:“我累了,明儿还要早起,就不奉陪了。”辉子端详何天宝,仍然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奴才相,嘴里慢悠悠地说:“何先生一身正气,佩服。”何天宝冷冷地问:“你这是什幺意思?是不是你认为追随汪先生的人,不应该有正气?应该都是酒色之徒?”辉子说:“不敢,不敢——可那天我怎幺在八大胡同看见您了?”“住口,没规矩!”两位旗人异口同声而语调虚弱地批评辉子,然后眼巴巴地看何天宝。
何天宝镇定地说:“我是去嫖日本娘们的,这叫中华不可侮。”辉子没有日本货源,钦佩地赞扬了何天宝的气节之后告退了。
回到还没挂出牌匾的会馆,走进院子,这两天是夏末秋初天气,傍晚时分温暖中稍带闷热,何天宝走了一会儿路已经汗流侠背,他找了毛巾脸盆走进水房,脱了上衣擦洗,正擦着,门口忽然人影闪动,走过一个小个子女人,手里拿着抹布,正是金启庆的临时老妈子。她看到何天宝,立刻闪身站到一边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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