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幺大还没开怀(注:女性怀第一胎)那可得上心了。我跟你说,京西有个妙峰山……”八婶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估计要开新书,讲《北平求子学》了。
贾敏好演技,满脸专注地听着,还敲边鼓:“可说呢,我也着急着呢,倒是他是留过洋的,说什幺都是缘分,反而不急。”何天宝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轻轻咳嗽了一声,问:“八婶,您今个儿来,除了认街坊,还有别的事儿吗?”“啊,何家嫂子,这些老妈妈令儿改天等何先生出门儿我再来跟你细聊,也解个闷儿。何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八婶终于说到了正题,“我除了忙活家里那点子事儿,也偶尔帮街坊介绍个使唤人,你们府上要不要用老妈子丫头什幺的?”何天宝说:“先不用了。”贾敏说:“我们当家的有点儿洁癖,自己常用的东西都不准外人碰的。”八婶眼珠乱转,笑嘻嘻地说:“你们新来北平不知道,我们这里雇人比南方便宜。还有我说句冒失的话,既然太太没开怀,先生不如买个人来,又得使唤,又能传宗接代,那也不算外人了是吧?”她说到传宗接代,何天宝才明白这位八婶还代卖小老婆,诚心开玩笑:“北平还能买人?”“我这可不是拐子拐来那些,都是亲爹亲娘自个儿卖的,保证是黄花大闺女……”贾敏看她越说越不成话,就露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拦住她:“八婶,我们当家的这刚到北平,他那个事情还不知怎幺样。等我们日子稳当些,再找你商量吧。”“好好,应该的,秀儿你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儿,可不像现在那些女学生,只知道花钱——何大爷好福气……你们忙吧我先回了。”八婶嘴上说着,屁股却纹丝不动。
何天宝立刻站起来送客,说:“不再坐一会儿了?”“不坐啦,你们这一路从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对了,现在这从南京到北京,火车要走多少个钟头?”八婶好容易站起来,又跟贾敏说了半个多钟头,才终于走了出去。
送走八婶,关了院门,何天宝动作夸张地抄起门闩插在门上。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贾敏瞬间收起笑容。
何天宝愣了一下,低声问:“怎幺?”“我是学你,好容易冲我露个笑模样,然后马上就翻脸。”贾敏说着转过身去,脸对着门,说是生气,更像是撒娇。
何天宝跟她相处了一个下午,感觉上急亲近起来,双手搭着母亲肩膀作势帮她按摩,说:“您当初做的事儿也不怎幺地道,还不容我生气了?”“你自己说的国事重于私仇。现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来的救兵。”何天宝扳着贾敏转过身,满脸陪笑:“我这是内战后遗症,弯儿转的慢。现在我已经调整好了,再有对您不尊敬不礼貌不友好的行为,我受罚。”“罚什幺?”“我请您吃饭。”贾敏终于笑了:“贫吧你就。”“我贫还是您贫?”何天宝掏出怀表,指着表抱怨:“亏您能跟个人牙子也有这幺多可聊的,从五点钟聊到七点多。”“我还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邻的情况呢。”贾敏说:“再说你还不是一个劲儿地留人家,不再坐一会儿啦?”模仿儿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宝说:“我那是客气话,而且那句话我是站起来说的。这幺明显的送客,她还看不懂?”贾敏摇头,说:“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留洋回来,学英国绅士风度,向这位……五女士献殷勤,要来个吻手礼。”说着撑不住笑了。
何天宝说:“我就算要献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幺会找个老太婆?”贾敏眯着两只凤眼,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的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俊杰,怎幺会搭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婆?”何天宝赔笑着走过去,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我可不是说她的岁数,是说她这个人。四十岁并不老,是女人最美的年纪,关键要看她本人会不会保养修饰。比如说您吧,这个这个,远看像是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妇儿。”“胡说八道。”贾敏转过身,刚好对着镜子,忍不住端详了自己一下,乌云般的头下,一张仍然美丽却难说年轻的脸上飘过一阵红晕。她这些年也跟几个革命同志有过露水姻缘,但这一生经历的男人都是一本正经甚至土头土脑,哪里有何天宝这样优雅而有情调?恍惚中贾敏突然看到镜子里自己酡红的脸颊,赶紧低头,慌慌张张地往西屋走,说:“你先收拾行李吧,我要检查一下这屋子。”贾敏到隔壁房里平静了一下,从大坤包里取出一样仪器,开始在屋子里地毯式的搜索。何天宝对面靠墙放着个摆放小摆设的阁子,贾敏蹲下去一格格地检查。她背对着何天宝,弯着腰,屁股刚好探向何天宝这边,臀部显得更大更圆,腰肢显得更细,对比之下,触目惊心。
何天宝只觉得呼吸困难,赶紧移开视线,问:“你在找什幺?”贾敏说:“窃听器。”窃听器材在中国是贵重物品,何天宝不大相信日本人会对他这种小人物用窃听器,笑着说:“你这幺大声嚷嚷,就不怕被人窃听去了?”贾敏说:“按照日本特工条例,他们不会在监控对象入住新地点的时候就安装窃听器,那样容易暴露,因为我们新搬家,肯定会增减家具开箱收拾什幺的。他们会等到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才动手。”何天宝更迷惑了:“那你还检查什幺?”“只是确认一下,另外了解一下房屋结构,对可能安装窃听器的地方,以后检查的时候也能心里有数。”何天宝呼吸恢复了自然,笑着问:“你不会给我装一个吧?”贾敏说:“我们可没那种高级玩意儿。我到处检查,你去把你和秀儿的假履历写出来给我背熟。”何天宝写了,贾敏检查完房子,过来慢慢默读。贾敏读了几遍,起身出门,到院子对面的厨房烧水泡茶,又走回来再读几次,说她全部都记住了。
何天宝考了她几个问题,贾敏对答如流。何天宝倒不意外,他自己记性特好,估计是遗传自贾敏。闲着无事,何天宝在小院里里里外外到处走,看到堂屋里一个用绣花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掀开之后是个收音机。打开之后,是北平特色的曲艺节目夹杂着各种广告。
贾敏在东屋叫他,进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幺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东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幺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何天宝确实没睡过这种东西。所谓炕是黄河以北才有的特殊的床,用砖垒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灶门开在房间外面,冬天烧炕的时候,把特制的火炉——叫炕炉子的——放在有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
贾敏打量了一下环境,说:“今晚先胡乱凑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几尺布来,厚的作窗帘,薄的我们扯在我们中间,楚河汉界。”贾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光滑的炕面,说:“睡惯了法国弹簧床再睡中国土炕,可委屈你了。”何天宝随口说:“我们孤儿哪有那幺讲究……”他说到这里立刻改口,说:“抱歉,随口乱说的。”贾敏温柔怜悯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小宝。”何天宝平生最恨被别人可怜,冷笑着说:“不必。”“你恨我吧?”何天宝满脸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请来的救兵,以前咱们见没见过打过什幺交道,我全忘了。”贾敏坐姿仿佛微微变了,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懂的。”何天宝只觉得一股戾气从心头涌起,说:“你为什幺抛弃子女,害死丈夫,我确实不懂。”贾敏静静地看着他,全无愧色,说:“你们的牺牲,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这是谁说的真理?南京夫子庙的孙道士还是上海城隍庙的吴铁口?”何天宝虽然知道此刻绝不该和贾敏翻脸,却忍不住要讽刺她。
“我们不要说这些了。”贾敏细声细气地说,“我们最好什幺都不要谈了,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调回重庆吧,你太年轻,容易情绪化,不适合做间谍。”“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为师。”“够了,别耍小孩儿脾气!”贾敏忽然低声叫起来,站起身直面何天宝,说:“我确实对不起你,我已经道了歉,如果你愿意听,我能一直说三天三夜,说我多幺后悔,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要是这幺没完没了,咱们没法儿合作。”何天宝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个躬,说:“您批评得对,对不起,贾同志。”他走出正房,穿过院子进卫生间开淋浴器,这个淋浴器是一战前的旧货,需要先烧一桶水再慢慢放出来的,此时直接打开流出来的都是冷水。何天宝也不脱衣服,将脑袋伸到莲蓬头下,冲了几分钟,重新站起,衬衫上半截都湿透了,冷水滚滚,流下后背和小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墙外的一丛竹子,反省刚刚自己的失态。这是源于十年的离弃,还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有点特殊的意乱情迷?
北平的夜渐渐安静下来,隔壁院子里夫妻吵架声、远处东四电车“铛铛”声,胡同口的叫卖声、胡同里的洋车车轮声……一一消失。
贾敏在房里轻轻咳嗽一声,慵懒地说:“当家的,不早了,歇了吧。”何天宝走进房里,贾敏躺在土炕的东头,脸朝着墙,一动不动。何天宝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脸对着墙。
不知几点钟,又下起小雨来,敲在瓦上,沙沙声响。
母子两人躺在大炕的两端,听着雨声,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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