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披白布、身罩铠甲之人俯视山谷里遍地杀戮,竟似眼眶微闪泪光,仰天喟然,喃喃地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是何意,看见有乐在望那边,便投眸含询。有乐转面问道:“知道啥叫‘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么?”
“这是孔子编写完《春秋》后说的话,见于《孟子·滕文公下》,大意为‘是非功过,就让历史来证明吧’。这句话,后来张居正改革时也用过。”信孝抬着茄子伸去慈祥老者鼻下,说道。“咱们来的那时候,万历皇帝已有多年不上班,张居正还在苦苦维持。不过我听说他病了……”
“大明帝国根本就已病得不轻,”垂涕之人在慈祥老者身后唏嘘道,“世间若无张居正,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过我奇怪的是,你们竟然能听出罗马皇帝哈德良在山坡上那声低喟之言是何意思……”
“我也没听得太清楚,”有乐转头笑道,“想来大概意思差不多。虽然明白他的眼色和含意,可惜此段邂逅于露水之缘分却因我旁边有妞儿连甩‘眼刀’,只能无疾而终。就算不理她的眼神儿牵强留下,由于我本身的取向自亦不明,患得患失之余,料想日后难免也要以‘割席’告终。”
“你们懂得什么?”慈祥老者避开茄子,皱眉挪步移身,拉着我迳往林雾迷缭之间摸索而行,口中冷哼道,“我常跟奥斯曼苏丹讲,世间充满诱惑,周围杂兵太多,小心西哥特雇佣兵废掉西罗马皇帝的事件重演。怎奈年轻人总爱自以为是,听不进去我的提醒。当然,不到结果揭晓那一刻,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来自你后面,当然知道,”信孝跟过来伸着茄子又撸去慈祥老者鼻下,忍笑着说,“嘴上说得好听,后来你们守旧派搞兵变要废掉奥斯曼苏丹,结果被苏丹雇佣到身边帮忙改革兵事的条顿骑士团消灭。不知是不是他在加拉塔遇到的那些跟上帝打架的家伙?看来一个个都很彪悍……”
慈祥老者闻言焦虑道:“苏丹陛下竟然遇到这帮異教之徒了?幸好你告知,我要赶回去阻止年轻的陛下受其蛊惑……”抬脚踢开信孝,就势展袂一掠。他身形倏忽,即便手上揪着我,从垂涕之人和那蒙面汉子势成夹击的前堵后截之下只是一晃即离,有乐他们纷怔而望,慈祥老者拉了我疾行甚远,窜入雾多之处,留下哂笑萦林:“我何等身份?怎能跟你们这些无知小辈一般藏匿到山旮旯里不敢作声,这场混战与我何干?你们只管留下看热闹,我自来自去,佛拦杀佛,遇神杀神。”我提醒不及,他一头撞在树上。随着啪声叩响,磕得结实,闷哼而倒。
“眼睛不好,就别瞎跑。”有乐施施然走来,拉住我手,皱着鼻说道,“这里树多,并非空旷地带。”
慈祥老者急起欲捉,不意脑后挥来一个木槌,笃的敲击结实。他晕头转向而倒,懵问:“谁又给我来这手?”
“还能有谁?”有乐啧了一声,拉我退开,短发老翁从树后转出来挡住去路,说道,“皇帝要你们跟他回去,别趁他忙于指挥作战,四处乱跑!”
我见有乐欣然欲往,便甩开他手,转身自走,嗔道:“那你留在这儿玩罢,我要去找家翁了。”有乐忙趁那短发老翁又转身去敲慈祥老者脑袋,绕行其畔,跟上来说道:“你家翁有什么好找的?人又没丢,先前听那鸡窝头家伙说,他便在海边练习骑鸵鸟。”我蹙眉而行,问道:“先前咱们从哪里撞过来这边的?怎么没看到那个破庙了……”信孝拾茄跑随,指着前边说道:“刚才乱石弹轰击之下,那个破庙最后一面残剩的门墙似乎塌掉了。”
我闻言不安道:“却要如何回去先前那里?”小珠子冒出来细声细气的说道:“破庙废墟那边有个时空交错的罅隙仍在隐然漾动,似乎越发收缩渐小近无了,快去试试看能不能挤过去!”我边奔边问:“你终于冒出来了,先前去哪里啦?”
没等小珠子回答,长利拉着信雄跑过来,叫嚷道:“快闪快闪,林雾中又有许多人厮杀近了!”
我急寻那模样娇俏小家伙踪影之际,忽见有个美颜小男孩儿坠骑,陷入攒闪逼近的幢幢黑影晃刃掩围之间,兀自不知所措。当下我怎暇迟疑,便依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步诀,展动身形,抢去拉他避离。不顾耳边飞钺飕射,拽起便跑。后边数个罩有狞恶面具的黑衣人挥舞兵刃,号啸追近。
眼见势难逃脱,我急瞥一眼手臂,朱痕却未显现。小珠子从肩后晃过来嘀咕道:“你身上不是有个‘竹卷杀器’吗,怎么不用它往后边甩一甩?”我摇头说道:“四处混战之中,我不想难免有所误杀。”只片刻间,罩有狞恶面具的黑衣人呼啸逼近,我正愁跑不掉,树后转出一个头戴铁缨盔之人,伸戈横击,扫荡凌厉。先将前头那些喧嚷最欢的狞面家伙拦喉打哑了嗓,随即许多持盾的甲士齐掩上前,树起盾墙,挡下纷投而至的飞钺。短发老翁率先投槌回击,身后接连有多杆长鎗抛飞而出。嗖嗖之间,越撒越密,渐如急雨洒落也似。
();() “你抱来的这个小孩是奥勒留,”我避到盾墙后边,放那男孩去甲兵围护周全之处,有乐从藏身所在冒出脑袋,说道。“将来长大成为抵御蛮族入侵的哲学家皇帝。他向往和平,却具有非凡的军事统领才干。并且留下以希腊文写成的著作《沉思录》传世。日后在戎马倥偬之际,奥勒留依然继续他对宇宙人生探究的思索。《沉思录》的许多篇章,便是在刀光剑影之征途写下的。”
毛发乱糟糟之人在旁点头称然道:“作为一个斯多葛派的哲人,奥勒留是这一哲学的实践者,而不仅仅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学问家。人们要实践犬儒之道、甚至尊奉‘存在至上’并不难,但要实践斯多葛派哲学可就难了。其许多思考人生的真知灼见,留在他于鞍马劳顿中所写的《沉思录》中。他的站在宇宙立场上的无条件的普爱思想,也被视为是一种爱的幻想,爱的乌托邦,爱的谎言。但是在奥勒留的生活中,在他心灵的火炉里,矛和盾已经熔化在一起,显示出金属的本质。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在他身上获得了统一。奥勒留还亲身实践了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爱。大约在公元一六九年,罗马军队在劫掠塞琉西的阿波罗神庙时,据说打开了一个神秘的金盒子,里面藏有疾疫的毒菌,于是末日降临当地,意大利的许多村庄和城市沦为废土,罗马城里也有近万人死亡。正当奥勒留为赈济灾民焦头烂额时,他亲信的将军、帝国东部总督卡西乌斯在叙利亚举兵反叛,意欲夺取皇位。叛乱最终被平定了。杀死卡西乌斯的是他手下的属将。但对于卡西乌斯的死,奥勒留深为遗憾。他为权力的欲望毒害将军的心灵而感到沉痛,还说本来要求宽恕的应该是他自己。奥勒留还小心地毁掉一切有关叛乱的函件,以免牵连参与其中的人。奥勒留说到做到。”
“他嫌罗马盛兴的角斗竞技太血腥。曾经敕令过角斗士必须使用粗钝的剑进行格斗,”有个毛发稀少的胖脸之人接茬儿说道,“这位心慈的帝王在《沉思录》的第一篇,他列举了一长串对其品格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包括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家庭教师和一些哲学家。他的母亲教给他不要在心中产生报复的念头;他的家庭教师使他‘学会了不在竞技场上加入某一方——无论是蓝队还是绿队;也不要为格斗比赛的任何一方叫好——无论他们是执方盾还是圆盾’;拉斯提库斯告诫他‘不要因为虚荣而撰写冥思玄想的文字,或慷慨陈词地谈论道德,不要故作热情洋溢’;阿波罗尼乌斯教导他‘不要让心依赖于偶然机遇’……”
“他是一个悲怆的人。”旁边有个毛发稀疏之人感叹道,“在其必须加以抗拒的各种慾望里,他感到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念头就是想要隐退去一个宁静的乡村生活的那种愿望。但是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始终没有来临。他渴望成为一个圣人,一个像苏格拉底那样的哲学家,然而命运让他踏上了一条看起来是相反的道路。作为皇帝安敦尼的养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九岁青年的时候,就被推举为罗马的执政官,此后又两次连任,还娶了皇帝的女儿为妻。他在世俗的事务中愈陷愈深,不可自拔。最后他听从命运安排和感召,写下心迹:‘让命运成为你惟一的意向吧,因为此外再没有更合理的事情。’这句话不像是对别人说的。随着奥勒留的逝世,意味着罗马帝国黄金时代的结束。继位的独子康茂德是最出名的暴君之一。后来的子孙似乎都没能像奥勒留一样给臣民带来如此多的恩惠。他生下了孩子却不能生下他的心。”
“大家快聚拢过来破庙废墟这边,”信孝招呼了一声,转头惑问,“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不同时空交梭的点呢?先前似乎看见我家那边,怎么一下子就晃到古神庙这儿了,是不是传说中的古神布置的玄机呀?”
“加拉塔那边可能有个隐藏的超维装置,”小珠子细声慢语的说道,“趁还没消失,赶快穿越过去,我不想遇到可怕的‘仙班’或者什么‘古神’……”
“佛教传入中土,约在公元前后。秦王追求长生之时,他们出现。起初在汉代被视为神仙方术的一种。没人知道大宁寺起于何时,始建年代无考。”黑袍僧人在破庙废墟上寻觅道,“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孔雀王朝时期,阿育王鼓励佛徒四出传授佛教。阿育王派他的儿子摩哂陀向南最先传给僧伽罗人,公元前一世纪,锡兰一带出现了大寺派和无畏山寺派。北传的佛教经帕米尔高原传入中土,再由中土继续东渐。虽然这个异域庙宇的残廓看上去很古老,其图纹余迹竟却隐约似有‘万法唯识’、‘三界唯心’同般渊源的空宗遗风……”
();() 信孝过来推他,说道:“你在这边找什么?别挡着我们回家的路……”黑袍僧人懊恼道:“先前混乱之中,我苦心绘制的‘死海图卷’又不见了,你们有没看到那个卷轴掉落在哪处?”信孝闻着茄子惑问:“什么路线图呀,你要去死海干嘛?”黑袍僧人焦急乱觅着说道:“我听说那里隐藏了一个比天还大的秘密,直接关乎我们从哪里来、去往哪里……”
“我知道咱们要去哪里,”信雄蹦过来,往废墟上乱踩着说道,“回家!”
“从这里能回家吗?”垂涕之人凑过来惑觑道,“不行吧?我们找了很久,遍觅不着回家的路。虽然我回家也没什么好结果,老婆跟人跑了,债主又天天上门添堵,不过这边的人更难打交道。日子不好过,想上吊又找不到合适的树……”
黑袍僧人抬眼问道:“这里树多。你需要什么样的树才适合上吊呢?”垂涕之人推搪道:“总之可遇不可求,要等找到才知道……”
“真是想不到,”有乐过来拍他肩膀,说道,“我们家后面竟然是古罗马!看来‘条条道路通罗马’这种说法真是有道理……”
“罗你的鳥,”慈祥老者悄步欺近其背后,闻言忍不住冷哼道,“这里根本不是罗马。”
“我有说罗马吗?”有乐啧然道,“你听去哪里了?我说的是古罗马。”
“古你的卵,”慈祥老者嗤之以鼻,“不论古今,这地方根本不是罗马。你再胡扯,我就揍你。”
说着,探手来揪。有乐拉着我忙避之不迭,懊恼道:“你明明只不过一厨师,还是回去好好给人做饭罢。本身修养这么差,又不肯看菜谱,却玩什么兵法?若再纠缠,咱们都回不成。届时你困在这里,年轻的苏丹就会让别人勾搭走,势必趁你不在,越发跟条顿那帮家伙在昏天黑地的加拉塔荒园打得火热……”
“真是水深火热,”我摔得迷糊,愣望一只小弹跳鱼从眼前乱蹦而过,有乐爬在残垣下咕哝道,“穿越真的很难受。突然被老瞎子推撞过来,肠胃就跟翻江倒海一般……”
“这是哪儿?”我转头惑望四周,眼见乌霾蔽天,阴晦迷离的光景,不禁愕然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电闪雷鸣之间,忽见一根黑森森的铳口抵临。我抬眸惊望,慈祥老者伸着袖炮从背后转出,黑森森的管口顶住头额,沉声说道:“条顿又怎么样?谁有实力,就能改变命运。我们势力之强盛,早已今非昔比。重塑世道、治理天下之日,垂手可及。无论你们服不服,谁又能奈何?像我这样的人除了相信实力,已经不想再相信别的什么东西。所谓‘古神’在哪里?倘如真的有神,我不介意你们求神来杀我试试?我们雄霸天下,羽翼既成;势已如此,唯神能杀。”
“真是作死呀,你又这样说?”有乐不禁纳闷道,“况且你手上拿的那支火鎗已经没弹药了罢,还撸过来?”
“先前剩余最后一膛未发,不信你试试?”慈祥老者伸着袖铳寻声乱指,冷哼道,“谁装神弄鬼,就杀谁!”
小珠子冒出来,在我耳后低声催道:“快跑!有东西悄近……”
“什么东西?”我正要转面愕望,有乐急忙伸手来掩眼,慈祥老者打开他的手,揪我而起,贴着面颊说道,“我才不相信什么一看就死。你睁大眼睛,替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在后面?”
我不得已的看了看,但见信雄脸上粘着两只又大又圆的纸绘假眼,从后面伸过来说:“瞪谁就让谁怀孕。”慈祥老者转身,一巴掌掴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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