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一个脸容呈“冏”形的老年人登上木凳,向人们发话。他在幢幢攒晃的身影围拥之间怆然道,“逝去的时代留不住,此刻我和大家一起倍感无力。奥斯曼大军压境,这里守不长的。虽然突厥人开出了苛刻的条款,眼下我们也只有接受。不然万炮齐轰之下,这片名叫‘加拉塔’的繁华区域将被完全抹去。大家在此地过惯了太平日子,没想到动荡年代不期而来,而我们隔岸观火了许久,以为不帮助拜占庭守御就没事。谁知道最后就连袖手旁观也不能幸免于浩劫,除了无尽的苦难祸殃,谁也享受不到战争红利。从此我们将踏上四处流浪之途,湾岬那边还藏有一艘大船尚未离去。不想留下来受人奴役的,就去乘坐加泰罗尼亚人的商船……”
“说来还真是讽刺。”有个毛发卷曲的托钵修士挤在人堆里叹道,“几年前,刚即位新皇帝的君士坦丁十一世在从伯罗奔尼撒前往首都的时候,拜占廷舰队破坏殆尽,竟然拿不出一艘像样的船来,皇帝只能乘坐加泰罗尼亚人的商船来到拜占庭。如今又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商船要重新启程,载上拜占庭遗民逃离这块已然沦陷的土地。”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据说拜占廷曾经有强大的‘海权’,怎么最后连艘船都拿不出来了。海边那艘加泰罗尼亚人的商船挂的似乎是西班牙旗号,这时候就有‘无敌舰队’了吗?”
旁边有个毛发稀拉的托钵家伙说道:“拜占廷帝国曾经拥有过于强势的海军,力量之大难以驾驭,甚至反噬,威胁到他们的皇权。后来备受限制,日渐衰落了。然而底子还在,若不占领君士坦丁堡,奥斯曼苏丹就谈不上真正获得了海军发展的力量。也就不能指望与海上强国威尼斯一较高下。所以奥斯曼苏丹此战之前就誓言志在必得。”
信孝闻着茄子,转头去信雄耳畔,小声探问:“最后谁赢了?”
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细声慢调的说道:“当下初具规模的奥斯曼帝国依然处于持续上升阶段。号称征服者的穆罕默德二世,在君士坦丁堡的废墟中接过了东罗马皇帝头衔,继而又将整个巴尔干半岛与黑海区域都据为己有。但只要西方的罗马教廷一息尚存,那么突厥苏丹的皇权拼图就存有缺憾。这促使他随即开启对意大利的战争。罗马教廷和威尼斯眼见不敌,就寻求与日渐强盛的西班牙联手。西班牙人一直梦想组建强大的海上力量,逃亡的拜占廷人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技艺和千年传承的海上经验。渴望结盟抗击突厥侵攻的威尼斯和热那亚人也推了他们一把,帮助西班牙水师变得更强,加快完成从近海水师到跨洋舰队的彻底过渡。”
“此时还没有规模这样巨大的舰队,西班牙人正在搞。不过他们喜欢先吹出来吓吓人也好过没吭气。当然西班牙的战舰已经很厉害,突厥人尚未拥有拜占廷之前,是不太敢贸然在海上跟他们较量的。”毛发卷曲的托钵修士挤在人堆里说道,“海上贸易是拜占廷的主要收入来源,因此拜占廷海军在帝国的早期受到重视。当年,拜占廷海军使用希腊火在马尔马拉海击退了阿喇伯舰队,挫败了穆阿维叶哈里發征服东罗马的企图。仍不甘心的阿喇伯军队在莫斯雷马萨统帅下出动了二千五百多艘舰船攻打君士坦丁堡,在拜占廷海军的打击下,逃回叙利亚和亚历山大港的军舰只剩下五艘。但在外来威胁解除后,拜占廷皇帝就走上了限制海军之路。这一做法的主因是海军统帅提比略发动兵变、出动舰队围攻君士坦丁堡,以及公元七一一年黑海舰队发动起义、迫使查士丁尼二世皇帝退位。此后拜占廷皇帝分散兵权和削减军费的举措也影响到拜占廷海军的战斗力。曼齐克特战役后,拜占廷丧失了位于小亚细亚的大部分海军基地和优秀的良马产地,此后转而采用雇佣外国舰队的方式应付海上威胁。俄罗斯人、热那亚人、英格兰人、威尼斯人、米兰人和加泰隆尼亚人都为拜占廷提供过军舰或水手。”
“这儿也有些俄罗斯人,”毛发蓬松的家伙点着卷烟草棒儿,转头张望道,“过会儿我就去跟他们挤一挤,坐船前往意大利找公主,然后偷偷带她回莫斯科……”
长利憨笑问道:“你们这伙托钵僧的名号为什么都有个‘福’字的发音呢,是不是真名呀?”毛发蓬松的家伙叼着卷烟草棒儿笑觑道:“化名。谁傻到会随便告诉别人真名叫啥、家住哪村哪屋,让敌人日后派杀手摸去家里堵我吗?”信雄闻言不安道:“糟了,我把自己名字到处告诉别人,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穿越去杀我?”
“大家放心,谁也不会被杀。”那位脸面呈“冏”形的老年人踏在木凳上说道,“为了奖赏部下,奥斯曼苏丹颁令允许突厥兵在破城后烧杀抢掠三天。如狼似虎的突厥人争先恐后涌入拜占庭,眼下城里已然一片劫火。突厥悍将扎甘诺斯率兵赶来阻止人们从这片港湾搭船逃离,加拉塔侨民区沦陷在即。在护商队和骑士团奋力与突厥人周旋的时候,想走的人都别耽停徘徊,这就尽快去坐船!街坊们记住啊,时间是不等人的,船也一样不等人。眼看就要开走了……”
周围的人丛里有个抱娃的圆脸家伙懊恼道:“既然时不我待,你还在这儿说了半天话,让我们枉然耽留听了许久。你瞧好多服色各异之人正咬着刀爬进栅栏,此刻上船只怕赶不及了!”脸面呈“冏”形的老年人慰言道:“大家不要惊慌,这里目前还是安全的……”一个垂着布罩遮脸的矮个儿家伙悄步靠近,在背后不远之处,掏出个黑乎乎东西嘭的鸣放一声,冒烟弥漫。那位脸面呈“冏”形的老年人转头惑望,其畔多个保镖也纷皆愣立,没等反应过来,垂着布罩遮脸的矮个儿家伙再次抬起手里黑乎乎之物,又嘭一响。
那位脸面呈“冏”形的老年人走下木凳,茫然而行,随即垂首跪踣,在众声惊呼之中倒地。
一根大柱忽塌,离栅飞砸。所幸先从茶水里的映影瞥见有物当头覆临,我推开有乐,另一只手拉着信雄急避开去,只见歪倒之柱深插于地,斜亘在我和有乐他们之间。
混乱中有人惊呼:“突厥人攻进来了!”低垂布罩遮脸的矮个儿家伙被数人扑倒,没等我看清怎么回事,栅柱接二连三翻砸而来,许多人躲避不及,顷间难免遭殃。
长利爬过来憨问:“是不是他们开炮了?”我见他浑未觉察一根柱子砸近颈后,刚要提醒当心,信照先已提腿将柱木踢开,呼簌一响,横飞转荡,砸倒一排拥挤着冲进寨栅豁口的黑衣刀客。
“应该不是。”有个鸡窝头的焦灰面孔家伙先朝那边轰了一炮,从炮车后面探出脑袋说,“扎甘诺斯心爱的鸟在这里,他大概多少有些投鼠忌器,不至于冒失下令炮击。”
有乐转觑道:“鸟在哪里?赶快放它走,免得被鸟主穷追不舍……”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仰观夜穹,不安道:“然而我们处于‘魁星踢斗’阵形的不利方位。北斗主死,南斗主生。要想不被困死在这里,须往南跑……”没等说完,许多手伸过来乱卯他脑袋。
有乐边敲头边说:“瞧你扯得这么玄乎,这里哪有阵?”随即掏出家伙,急切转头寻觅道:“好在我有这支神宗皇帝时候很神奇的‘袖中神器’傍身。只是需些弹药装填入膛,方可发挥它的威效。你们赶快去找些弹药给我,不要再继续围过来乱敲他头了……”信孝拿茄子敲着头问道:“神宗是谁?”有乐卯头道:“就是咱们那时候的万历皇帝。我们来的时候他还活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捧头叫苦之余,难抑纳闷道:“既然还活着,你怎么先就知道皇帝过身之后的庙号叫什么?”有乐敲他脑袋,说道:“那谁告诉过我。印象中似是那蚊子先前曾经在某次穿越回来我旁边的时候提过神宗就是万历,而英宗就是你那个在土木堡被活捉的主子……咦,蚊子你怎么又从另外一个方向跑回来了?先前似乎看到你在寨栅外面,疑似和达芬奇在一起搞东搞西。”
蚊样家伙跑过来说:“总算又把琵琶岛主送回去了……”我忙问道:“你有没看见我那支洞箫?是不是被谁拿去了……”蚊样家伙拾物伸递给我,凑近说道:“他没来得及拿就让我送走了,你的东西掉在这儿呢。”我接过之后,瞧了瞧他的样子,不禁困惑道:“怎么你的样子似乎又跟先前在寨栅外面有所不同,脸上的皱纹和胡子去哪里了?”
未待蚊样家伙作答,又有一棵着燃的柱木呼飕飞撞而来。
虎头小子蹦过来拉我避开,咧嘴笑道:“媳妇,别怕有我。”话声未落,脑后一道掌影忽至,我瞥目见有袂风拂旗,忙推虎头小子避过掌势摧击。百忙中使出小僧景虎所授手段,步法连变数下方位,随手扯过一面幡布,抛去遮蔽来袭之人视线。然而十字幡乍展即裂,在空中绽分两半,旋即只见黑须先生现身,目光如隼的扫觑道:“人啊,一定要警惕。你们老祖宗说的对,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活着要没有危机感,就会落入错误的陷阱。”
有乐叭一声拔开嘴,避过宗麟再次呶来之唇,转面忙问:“宗滴怎么騷成这个德性?你是不是给他吃了‘我爱一条柴’这种据说很神奇的药呀?”黑须先生发掌拍向那根着燃的柱木,倍增凛凛去势,摧击虎头小子,闻言愕望道:“什么柴?”
虎头小子拉我跑没几步,倏感颈后烈风凛袭,任凭他怎般变换方位也躲不过,眼见势已避无可避,不由惊啧道:“这么大一条燃烧的木柴为何只追着我脑袋飞过来撞过去?”抬掌拍肩,推我远离其畔,随即霍然拔刀,将火柱子挥为两段。孰料黑须先生追加掌风摧荡之下,又有更多燃烧之木接二连三撞近,虎头小子忙不过来,转身就跑。
周围烟尘四起,弥漫在跳闪的火光之间。我一时瞧不分明,难辨方向。只觉昏暗中有人推了我一把,急促说道:“赶快跟着大家往海边跑!”我护着信雄,身不由己,被潮浪洪流般的人群推涌往前。眼帘里烟焰滚腾,什么也看不清楚。
信雄发出甜嫩之声,指给我看,说道:“看,有只骆驼!”我脚踩泥沙,正觉渐涉浅滩,低头察看湿鞋之际,闻言抬眼寻觑,随着耳畔飘荡驼铃声脆,烟雾中果然有双峰之影一晃而过。我追上几步,幸好它没走远,拖着缰绳在水边转头,看见我就来乱舔。我低着头,拾起垂落之索,拉住骆驼,爬躯而上,先往背筐一摸,伸手却触不到筐篓里的小孩儿,心头一惊:“里面的小孩儿呢?那三个小孩去哪里了……”
骆驼忽又转身欲跑,我顾不上多想,忙拉信雄,让他扯着缰索也爬上来。信雄语带哭腔的问道:“他们呢?”我忙着往篓筐里探手摸寻,心想那些小孩会在哪里,一时没暇回答。骆驼被滚滚而来的更多人潮簇拥往前,其中有牛有马,也挤在里面。信雄突然惊呼道:“看呐!前边有巨大的怪兽……”我抬头张望,看见烟雾中果然现出巨影幢幢而动,长牙粗鼻若隐若显,我跟着瞠了会儿眼,才回过神来,说道:“那些好像是大象。”
信雄纳闷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大象?”我又忙着伸手掏往篓筐内找小孩,徒自不死心的翻觅,闻言摇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问我呀!”邻近的大象上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伸头笑觑道,“问我就对了。旁边这个阿三,和另外两个包裹白头巾的沙地人,让我乘坐他们其中一匹大象。使我一路居高临下,如览众山小……对了,刚才忘记问,阿三哥,你是来自天竺的吧,怎么会跟他们做了一路呢?”
他旁边那个黑脸家伙憨头憨脑的说道:“我和埃及人被突厥军团里的波斯人追,他们骑的巨象更大……”虎头虎脑的小子没耐烦多听,转头又指着我,自顾说道:“看在让我骑象的份儿上,顺便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骆驼,爬在它上面的女人是我媳妇,漂亮吧?然而她旁边那个小孩不知是谁生的……”
我忙问道:“家翁!骆驼上面那几个小孩呢?”虎头小子在大象上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我还没问你呢,你旁边那个小孩儿是跟谁生的,就是白白胖胖那个……”信雄发出甜嫩之声:“我叫信雄,你是谁呀?”
我蹙眉道:“他是我公公。”虎头小子刚咧开嘴要乐,随即懊恼道:“公你的头!”他旁边那个黑脸家伙憨头憨脑的问道:“你把那只鸟给我们好不好?作为交换,我把袋子里这条会音乐之蛇赠送给你。它会闻笛起舞噢!”
“不行!”虎头小子跳起身来,不安道,“我怕蛇。你这有蛇吗?”
“有啊,”他旁边那个黑脸家伙憨头憨脑的说道,“好多条蛇。你脚边那个蠕动的大袋子里还盘着一条巨蟒……”
“去你的!不早说……”虎头小子慌忙蹦离大象,拉着拴鸟的绳子,扑身跳来骆驼背上,缠着我说,“咱们一起挤挤。小胖子,你坐进装小孩的篓筐里面去!”
信雄摇头说道:“不行。我坐不进去……”虎头小子正要塞他进去,忽听嗖嗖数响,大象悲鸣。我闻声惊觑,只见旁边那头大象身上插了多根破空飞投而来的长鎗,小山般的躯影缓缓翻倒。
大象轰然掼跌之际,有个微蠕的小袋子飞来,啪的打在信雄脸上,又掉在他腿边的篓筐里。信雄哽咽道:“我要回家!”随即咦了一声,俯身翻看微蠕之袋,探眼瞅毕,讶道:“我们家那条会音乐之蛇怎么在这里?”
虎头小子顺势把他按进筐内,不顾挣扎,硬塞里面,转头说道:“媳妇别慌,这里有我!”我抱着驼脖,在骆驼惊奔颠跳中问道:“不知它要带我们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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