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个阴沉沉的天,秋老虎又杀了个回马枪,因此今儿即便在热河也觉着从远处苍色起伏的山川中吹来的夜风都透着一股难耐的燥热,让人心里也沉闷了起来。
明黄大帐内,康熙套一件石青缂丝夹棉背心,里头是香色龙袍,头戴一顶万字寿福蜀锦秋帽,掺杂着一根根银丝的辫子垂在脑后,斜斜地歪在铺了狼皮的黄花梨束腰马蹄足长塌上,半垂着眼皮,手里捏着汝窑冰片纹盖碗,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沫子。
“说吧,深夜秘闯朕的大帐,一来又跪着不肯起来,直郡王是遭了什么冤情不曾?”
梁九功刚劝走四贝勒爷,悄没生息地走了进来,就听见康熙这仿佛透着阵阵寒意的话语,叫梁九功的心都跳错了一拍,愈发屏声凝神地侯立在灯烛的阴影里,头埋地低低的,只盯着脚尖,权当自个是瞎了聋了。
胤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手紧握成拳,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皇阿玛,不是儿子有什么冤屈,是儿子不愿皇阿玛受老八那面善心奸的混帐蒙骗了!儿子早就发觉他心思诡秘,苦于没有证据,不敢报到皇阿玛这儿来,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坏事办多了,总算露出了马脚!请皇阿玛明鉴!您不觉着这回太子二弟病得蹊跷吗?儿子有确凿证据,老八有不臣之心,还收留江湖道士镇咒太子!”
康熙登时抬起头来,眼眸里瞬间射出噬人冷厉的光:“你说什么?”
胤褆豁了出去,叩了头大声地说:“儿子所言句句不虚!老八府里养了个叫张明德的道士,听说是个江湖高人呢,很有几分神通,那江湖骗子先是给老八算了命,对他连连夸赞,说他未来是贵不可言的命数!他已是皇阿哥,还能如何贵不可言?再往上,还不是想图谋二弟的位置!听了这样其心可诛、大背臣道的话,老八却没把人打出去,反倒听了高兴极了,给那张明德买了宅子,悄悄安在郊外,每个月都去问计,这事儿老九老十都知道,还说常在郊外那宅子里酬神祭礼,也不知是拜的哪门子神呢!皇阿玛若是不信,一查就知!”
老八聪明谨慎,不敢留张明德在自个府里,用门下奴才的名字买了间宅子把人藏在那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他却不知道胤褆早就眼不错地盯着他和张明德了。张明德跟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也都一字不差地传到他耳朵里。
这就是明珠为他留下最有一计了。
胤褆跪在那儿,脑海中却浮现出明珠自知寿数不长,叫揆叙给他托了话,他急匆匆赶到舅舅的病榻前,就见他挣扎着攥住他的手,眼眸亮得惊人:“我死了,外头那些人树倒猢狲散,郡王爷不用怕,这些不忠的人一个也不用留,只看他们投靠了哪儿边,再看八爷出不出手,他若贪心,定会拉拢那些文臣。郡王爷千万不要动,且由着他……回头,咱们送他一份大礼,也好就此跳出来……”他猛地一阵咳嗽,吐在痰盂里的却是殷红的血,看得胤褆心里不是滋味,可明珠却又换上了亲和的口吻,像小时候教他读书那样,轻声道,“大爷您记着,如今太子爷动不得了,您那份心,记着,万万记着,再不可漏出来半点,咱们家把东宫得罪完了,日后指定是不好过了,但您记着,活着!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胤褆走出纳兰府,外头是碧蓝无云的天,一丝风都没有,日头明晃晃打在他身上,他却觉着冷。明珠临终的话句句恳切,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长久以来都无法忘怀。
等到今日,皇阿玛在热河大宴群臣,胤褆看着老八被朝臣簇拥、阿谀奉承,那副始终和善仁慈的笑脸,又假惺惺地跪下对皇阿玛请罪说自己担当不起,皇阿玛不以为意,笑道:“你近来差事办得事事妥当,他们说的夸大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胤褆听得牙都快咬出血了。
就算明珠提前料到,也跟他说过老八不会安分,但看着老八落井下石、不过养母的恩情,肆无忌惮地招揽原本是“明珠党”的官员,胤褆又怎会忍得下这口气?他气得肚子都快炸了!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小时候若非托庇在惠妃和他的羽翼下,他这个辛者库出身的庶妃之子焉能活到今日?当初良妃极为得宠,深受六宫忌惮,惠妃发觉老八身边的奴才冬日半夜开窗,立刻把人挪到自己屋子里养着,又把他身边的人杖毙,这才没被人害死。
不管惠妃当初是一时大发善心,还是怕没养好这个养子受康熙责备,但救了他的命又把他养大是事实!就算后头他去了孝懿皇后宫里,那也是额娘养了他那么多年!
胤褆恨恨地想,当初就该让额娘由着他被奴才们作践死,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他借着这七分真三分假的怒气,他这状告得倒没让康熙有所怀疑。
在康熙眼里,老大一向就是这样,鲁莽又小气,不如保成有肚量愿意拉扯兄弟上进,他是个独夫,这样的人只能当将才,当不得帅。他平日里看不惯弟弟出风头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回他说得言之凿凿,让康熙不得不留了个心眼。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对外不许浑说,朕自会查明。”康熙对巫蛊之事深痛恶觉,但耐不住人人都偏信这个,若老八真的留了个道士在身边弄什么神异之象,便如老大所说,他这是养得心大了,已经不能再留!康熙之所以留着老八,一是这是他的儿子,老八这样急切,他也知道,怜惜他出身卑微却有几分能力,用一用也没什么,正好也能看清这朝堂上是怎样的一滩浑水,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是忠是奸。
二是明珠和索额图都走了,康熙自个也老了,保成谨慎爱惜羽毛,从不结交朝臣宗室,但这些爱钻营的人怎么会就此罢休?他们需要立一个主心骨、一个以权谋私的挡箭牌,老八是顺势而为,也是被这群人托起来的。
康熙不过是觉着这些人愿意托着老八,总比托老大好,老大有军功有是长子身份,回头势力大了,处置起来牵连太多……可谁知道,他一时的放纵,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却险些害了保成!康熙想到胤褆说老八指使道士镇魇太子,不由心惊肉跳,保成这病的确来得蹊跷,早上还能骑马,下午坐着马车反倒就发了病!
康熙是半点都没觉着自己把儿子累着了,作为常年加班加点处理朝政的人,马车上看折子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一年出去七八回不是很正常吗?每天工作到深夜不是很正常吗?什么?居然会累病?不可能!多喝两碗参汤提提神继续干!
这样一想,康熙就坐不住了,君过一体,康熙都这把年纪了,太子素来又恭敬仁和,素无过错,即便有十几个成年的儿子,他也压根没有考虑过让其他儿子继承大统。老大鲁莽,老三小心眼,老四刻薄,老五平庸,老七残疾,老八卑贱还无子嗣,老九老十不成器,十二十三十四都有辅政之才无统御天下之能,往后的孩子太小了……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这天下、这江山可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一摆手把梁九功叫过来,低声让人快马回京去查这件事,再让人进宫把毓庆宫和撷芳殿都翻个底朝天。随后康熙声音轻轻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让外头的侍卫进来,眼里满是试探与防备:“你去跟十三、十四阿哥说,朕命他们亲自去一趟张家口行宫,把太子的车架、随身行李都彻查个遍,看看里头是不是藏有巫咒之物,其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胤褆捅开了兄弟反目的窗户纸,原来他的儿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闹成了这样?康熙望着外头越发沉沉的夜色,心也越来越冷、越来越硬。想起今日老四着急忙慌要去探望太子的病情,老四这么着急,真是为了太子的病情,还是为了给他的好二哥报信?今儿这事儿究竟是老大对老八嫉恨不满,还是后头仍有黄雀……
这个黄雀,会是他的保成吗?
康熙身为帝王的老毛病又犯了,即便是那样恭敬、亲手养大的儿子,他仍然无法完全放心。
且试一试,保成若是无辜,自然不会有事。
随后又急召弘暄和弘晳,让太监们将两个皇孙的毛毡大帐移到自个这御帐后头安置,纳入禁军时时刻刻看顾的范围里。康熙是个想得很深又未雨绸缪的人,他脸色极差,万一保成保不住了,他难不成也要学朱元璋立皇太孙了吗?
随后又想起在他身边任一等侍卫长的事鄂伦岱,外头的侍卫近半都是佟家的人,这一半还握在隆科多的手里,康熙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竟然都握在老八手里,若是他真有什么异心,岂不是倒戈枕在脖颈上?立刻又沉声命令道:“将善扑营总管耿额、九门提督托合齐叫过来,将朕身边的侍卫全都换了!即刻就去办!”
梁九功连忙出去吩咐,夜里围场里顿时一通忙乱。
十三和十四今儿亲自下场跟蒙古勇士摔跤、赛马,累得够呛。十三是个豁达的,不计较十四以前的事,两人如今交情又好了起来,两人便睡在同一个帐子里,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直到被外头乱糟糟的马蹄声惊醒,才睁开眼就被闯进来的带刀侍卫吓了-->>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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