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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十一月的二十八,是太皇太后吴氏的六十大寿。
按说,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自该普天同庆,须得好生操办一番。只是不巧,恰赶上文宗新丧未满三月,虽说作为母辈,太皇太后无需替儿子服孝,但除了他,从太后和两位监国亲王开始,往下一应人等都尚未出服孝期,这个寿日自然无法大办了。最后折中一下,至晚间,只在宫中设小宴,以水代酒,不备戏乐,只让子孙后辈及亲近些的皇族中人和命妇们入宫列席,以贺大寿。
到了这日,虽说只是小宴,但场面自然也十分排场,巨烛煌煌中,小皇帝萧桓领了比他小一岁的堂弟萧羚儿、永平郡主等孙辈给祖母磕头贺寿后,分坐在她两侧,再是傅太后、大长公主、唐王、魏王等人拜贺,再下去旁的皇亲贵戚、公侯命妇……待冗长的拜贺过后,便是筵席。
萧琅不过略坐,便起身离去,往前头内阁日常议事的紫光阁而去。
小皇帝才八岁,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照先帝遗命,朝政暂由傅友德欧阳善两位顾命大臣和萧曜、萧琅两位监国王爷共同摄理。傅友德曾是萧琅幼时起在宫中的教授,欧阳善亦是内阁元老,这二人在朝中可谓德高望重,却又各成一派,原先还算和睦共事,只是最近,身为外戚的傅友德,渐渐似表露出隐隐揽势之态,自然遭到欧阳善的抵制。至于唐王萧曜,除了军政方面的事务,其余朝政,大多不插手。而每日,朝廷连同地方各地投来的数以百计的折子,其中十有七八却都是有关各地的农事水利民生,这些繁冗政务,几乎都需萧琅过目,最后与内阁商议拍板,他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方才过来之前,还有十来本奏折未完。傅友德与欧阳善此刻应还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出了永寿宫,萧琅加快脚步,抄近道经过晚间不大有人往来的云光阁,经过侧旁一道复廊时,前头忽然有个人影闪动,最后立在昏暗处不动,却恰挡住了他的去路。萧琅稍走近,看清来人之后,目光略微一沉,脚步便停了下来,朝那影子作了个揖,恭敬道:“太后怎的不在寿席就座?”
这人影微微晃动,髻侧斜插的凤钗衔珠随之颤动,反射不远处一盏宫灯灯火,光线掠过她的脸庞,照出一道明艳,正是当今傅太后傅宛平。
傅宛平朝萧琅微微走近一步,低声道:“我找你,有话说。”
萧琅未动,只道:“太后有事,明日递折至内阁便可。臣先告退。”转身之时,傅宛平却在他身后低声呵呵笑道:“三郎,多年不见,何以你竟无情至此等地步。就算不顾念少年时的青梅之谊,如今与我不过说两句话而已,也会这么难?”
萧琅并未回身,只是道:“太后若是有事,明日可至紫光阁。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臣告退。”说罢迈步,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来,鼻端香风拂过,看见傅宛平竟拦在了自己身前。
“魏王殿下,倘若你不怕在这里说话被人撞见,我也不怕。”傅宛平冷笑道,“我寻你,确实是有事,关乎国家之大事。”
萧琅略微蹙眉,借了昏暗的夜光,看她一眼,终于道:“我还是那话,你来紫光阁吧。你父亲大人和欧阳大人正在那里。你是太后,桓儿年幼,你若有事,并非不容你说话。”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而去。
萧琅至紫金阁,与傅友德和欧阳善刚议完今日最后剩下的几件朝廷之事,外头宫人传话道:“太后到——”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惊诧。
傅友德和欧阳善对望一眼,也是讶异不已。齐齐站起身,看见傅宛平已经进来了。朝她见礼后,傅友德便问道:“宫里正为太皇太后贺寿,太后不去那里,怎的到了这里?”
他虽是傅宛平的父亲,但君臣之礼,仍需恪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傅宛平道:“我过来,寻监国魏王有事商议,你们退下。”
傅友德欧阳善再次对望,不约而同皱了下眉,看了眼萧琅,终于勉强出去了。
傅宛平看着萧琅,冷冷道:“这下我可以说话了吧?”
萧琅有些无奈,摇摇头,望向她道:“太后请讲,臣恭听。”
傅宛平盯了他一眼,压低声道:“我从前便听闻,唐王在北庭时便有不臣之心。如今桓儿年幼,恐怕他此心更盛。你身为监国之一,对此应该有所防备了吧?”
萧琅神色如常,便似她说的是今天天气不错而已。只淡淡道:“太后此话重了。唐王亦是监国之一,倘有半分你所言之心,先帝又何以会委他以重任?还望太后勿要信人谗言,免得冷了臣子的忠君心肠。”
“你向来就是这样,即便有事,也从不会言讲。从前就这样,如今愈会遮掩心事了,”傅宛平冷笑道,“先帝不过是出于忌惮,这才委他以监国,加以安抚而已。先帝临终前,最后见的人是你。我虽未听到他说了什么,料想应也和桓儿有关。他既信你,把桓儿交托给你,你便当尽心竭力保他。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但愿你能听得进去。”
萧琅道:“太后放心。臣既监国,当履监国之责,绝不敢懈怠半分。”
傅宛平哼了声,立着不动,脸色有些难看。
“太后,时辰不早了,今日事也已毕。倘若无事了,臣先告退。”
萧琅朝她行了臣礼后,迈步离去,待要与她平肩而过时,忽听她压低声,没头没脑道:“你和金药堂的那个董秀,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琅微怔,脚步一顿,侧头望着她,见她正盯着自己,柳眉紧蹙,眸中隐隐似带不屑之色。
“他是郎中,代林大人与我瞧病,如此而已。”
萧琅收回目光,随口应了句,继续往前。
“好个如此而已。果然是你一贯的姿态,只是你休想瞒得过我!”傅宛平低声喝道,随即呵呵冷笑,“你当我不知道?我当年嫁你皇兄后,你便去了灵州,又这么多年未娶妻,莫非是恨我弃你在先,这才转恨至天下女子身上?我第一次见你与那个董秀说话,就觉得不对劲,如今更是荒唐,竟将他夜夜召至你的王府,明里是说替你瞧病,暗中做什么,恐怕你自己清楚。三郎啊三郎,你再不收敛,恐怕没多久,此事就会人尽皆知,到时候……”
“太后,”萧琅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平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弄错了。”
“当年你嫁我皇兄,我曾上贺表,恭祝你二人白头。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正如你方才所言,青梅之谊,足令我缅记终身。但也如此而已。身为皇子,我去灵州,不止是我当尽之责,亦是我自小便怀的夙愿。此其一。”
“其二,我视那位董姓少年为良医,亦小友。坦坦荡荡,面天地而无愧。不知你为何竟会作如此想法,实在令我诧异。我亦只解释这一遍。心正,则人正。此外再无话可说。”
萧琅朝她略一颔,开门扬长而去。
傅宛平银牙咬住红唇,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怔怔不动。
永寿宫的筵席散去,萧琅亦出宫回王府。
今夜夜色不错,一月如钩,繁星满天。迎面的风亦带了刺骨般的寒意。最近他一直骑马,随同的叶悟有些担心他的腿受寒,却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竟莫名有一股躁火,烧得他浑身如生了热刺般地难受。他原本有些不明,直到回了府,跨入禊赏堂,看到那个人迈着轻快脚步迎了过来,那张带了微笑的熟悉面孔也出现在自己眼前了,这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竟是和这个名叫董秀的少年有关。
不知道哪天起,他觉得自己好像竟有些习惯了他的存在似的。每隔一个晚上,这个少年必定会准时在他的居所里等待他回来,用他灵巧的一双手服侍着他,带给他身体上的极大抚慰。当他为自己忙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书,当然,偶尔也会把目光从书页转到他的身上。看到他专注于自己的表情时,他往往便会生出一种淡淡的满足感。他也乐意服从他的指挥,听他命令自己抬腿或转身,这种时候,就像在沙场上,他这个将军和小兵忽然换了个位置。他觉得有些新奇,并且喜欢这种感觉,乐此而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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