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仪态规整,说话有礼有节,一看便知是受过很好教养的贵族子弟。冯凭问他:“你想不想留在京中,我给你赐个官做。”
李端道:“臣此行唯一的愿望,便是收敛家人的遗骨归乡,将亡父入葬。臣尚在求学,愿能安心读书,照顾兄弟姊妹,保一家人周全。”
冯凭点了点头:“你这想法也是好的。”
她道:“这京中是非之地,名利场上,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地方,能远离兴许是好事。难为你想的明白。”
她问道:“不过你们兄弟,无亲无靠,而今靠什么维生呢?”
李端道:“太后已经赦免了罪臣等的罪过,允许返回原籍,返还家产。而今家中尚有几间宅子,有几亩薄田,虽不甚富裕,但糊口也尽够了。”
冯凭觉得有些亏欠,准备了一堆的赏赐,让人带上来,并配给了回程的马车,李端也固辞不肯受,称:“无功不受禄,娘娘的心意臣心领了,但实不敢受赏。臣来时,有一老仆护送,乘的也是自家的车辆,回去还是乘此车。唯独想去旧宅子里取一些旧物,还请太后允许,除此便不需要了。”
李家的宅子,早已经被贴了封条,后又转卖。不过而今契书拿了回来,东西也都完完整整保存着,冯凭听他说要去拿东西,便唤来杨信,道:“他派几个人,同他去吧,他要取什么,由他取。”
李端谢了恩,没在宫中久留,便离去了。
后来的事,冯凭是听杨信说的。李端独自回来,也没有去拜访任何故旧和相识,只在京中呆了三天,将遗骨迁出,重新入殓,装进了新制的棺木里,是日便冒着大雪回冀州了。杨信的人要挽留也挽留不住,这孩子固执,一刻也不愿在京中多呆,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杨信看他年纪小小,平平静静地处理这一切家事,脸上也不见任何悲伤。他本以为家宅被查封里,里面器物家具早已散失,只抱着看一看的心思,说:“想找一把父亲珍爱的古琴。”回到家中却发现宅子里一切保存完好,东西完整如初,连家具的位置都不曾挪动过,还跟原来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琴,也仍然放在父亲书房的案头,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李端将那琴拿起来抚摸许久,又放下了,道:“看来这宅子有人特意守护,便不用我操心了。本来我是想着,怕宅子被封了,家中的东西流散到外人手里被糟蹋了,既然有人这样珍惜,妥善保管,也就无碍了,可放心离去。”
也没有问而今的宅子主人是谁,谁在管理,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便空着手,只带着几具遗骨走了。
杨信极力称赞那李端:“这孩子,小小年纪,胸襟开阔,又诚恳谦虚,真是个不一般的,来日又是个人物。李家的孩子真是个个聪慧啊。”
冯凭道:“他的遗骨带回去,应当会同宋氏合葬吧。”
杨信笑容便止了,轻轻说:“应当是。”
杨信怕她难过。李益死了,而今遗骨也被人收走了,往事烟消云散,跟她再无关系了,想来怎不让人悲伤。杨信安慰道:“他们是家人,遗骨自然是要自家人收葬的,李家的祖坟在冀州,不带回冀州,还能葬在哪。落叶归根,总不能一直留在京中。何况李家的宅子还留着呢。”
冯凭道:“你不用安慰我。人死都死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在一起,死了硬留着一副朽骨有什么用。让他带回去吧,该怎么入葬便怎么入葬。”
至于她怎么想……不重要。
两人本就是无缘的。
该走的都走了。
一场大雪降下,这平城,终于只剩下她自己了。
李端扶棺离去的这天,深冬的寒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李益来跟她道别。梦中他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说要回冀州去,跟慧娴在一起,慧娴在等他。她听了这话很难过,抱着他不放:“你不是爱我的吗?为什么要跟她走?你不是说了要跟我在一起吗?”
他说:“我爱你,可惜你又不肯跟我走,咱们身份悬殊,在一起没有将来的,为了大家好,还是分开吧。我走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身体。”他将她赠给的那把小玉梳塞回她手里:“咱们只是露水姻缘一场,你不必惦记我,我也不会惦记你的,这个东西,你自己收着吧,我留着也没用了,还给你,你可以做个纪念。”
她梦里特别伤心,觉得自己所托非人,她不肯让他走,抱着他哭泣说:“不,不,不是露水姻缘,我是爱你的,你不要走,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你明明当初说的爱我,不会离开我。”
他说:“那都是骗你的。”
她流泪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温柔地抱着她,说:“因为你好骗。可我真要走了,我和慧娴才是夫妻,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分开的。”
后来她突然怒了,忽然记起自己的皇太后身份,她站起身,指着他说:“我不许你走,你就别想走。”她连忙叫宦官:“把他给我抓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给我关到牢里去,你以为这宫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她命令他:“你去给我反省,直到你想明白了为止。”
这个梦可说是非常漫长的了。
她断断续续的,一直做了下去。她将他关进大牢里,让他反省不许他走。可他还是坚持要走,怎么都不肯改口。她要疯了,她感觉一切都变了,他原来那么温柔,那么爱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固执了呢,她简直要气死了。她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要走我就杀了他。”他像是从容就义似的,说:“我要走。”她生气地捶打他,抓住他的前襟,撕扯他的袖子,抓挠他的脸和头发,她挠着挠着,他忽然变的浑身是血,披头散发了,她的双手也变成了利爪,一爪一爪的将他刨成了个血人。他带着血跪在那里,说:“你太狠毒,我死也不跟你在一起。”
梦里一阵一阵的大雾,将画面一场以场淹过,场景不知道为何又变了,又变作两人恩爱的情景,她躺在床上,他抱着她,说着甜言蜜语,心情是无比的快乐。可惜不到片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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