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中常侍吕简便于长乐宫正殿传下诏命,着封王闳为长乐宫少府,掌领宫内钱粮及黄门令、符节令、尚书、中书谒者诸大小事宜。
王闳接旨更衣后,即备人参宝匣乘轺车出得西阙,穿武库过北宫,便至桂宫南苑之龙楼门。经小黄门通传,方至桂宫前殿之北永信殿。永信殿面阔九间,高有四仞,因地势较低,有漆落残破之像。然桂宫虽小,却距未央宫北阙仅数箭之遥,上有空中紫房廊道使两宫相通,下有二阙门口鼻相连,自然尊崇之极。
王闳入得永信殿暖阁,见帝太太后卧病床榻,槁项黄馘之相,忙稽首伏拜道:“长乐宫少府臣闳,恭祝帝太太后长乐无极、万寿无疆!”帝太太后闻听祝词,以枯爪缓缓扒开眼帘,气若游丝地自嘲道:“凡尘之上,媲与天地齐者,皆非肉身也。”说罢折身欲起,早有尚仪将其后背托起,用锦褥折叠垫至身后,又着王闳平身而坐。傅太后瞥见王闳少府装扮,遂苟延残喘道:“终是领了长乐领班,哀家宽心矣!”
王闳见先帝宠妃如今容颜凋敝,嶙峋瘦骨,两汪浊泪终是没把住,眼框一松滴落下来。其捧过跟班黄门金盘宝匣,奉呈帝太太后道:“此终南山千年人参,着膳房大官令制补元羹参汤,一日两用,定平复如故。诚乞上天佑我帝太太后,抽丝剥茧、稳穆修身,早日得痊!”说罢又曳袖垂首拭泪。帝太太后见王闳啜泣不禁心酸,忙差尚仪将手帕递与王闳,遂长叹道:“万物皆有命,堪破生死,随性自然。切勿忧凄矣!”
有桂宫黄门将宝匣打开,请出千年人参,抻展一人多高,众皆大惊。帝太太后遂侧身询问王闳,“此人参世所罕见,乃连城之璧,少府从何而来?”王闳以手帕拭去泪痕,末了塞进袖袍,遂哽咽道:“皆因帝太太后违豫禁中,太皇太后心急如焚不知所厝,便函告新都侯悉知。从兄便以两百顷良田,换置此参,快马加鞭送进宫来,顺念傅太后尽早痊可,匡国济时,续我大汉社稷于千年!”
“都侯有心,果然悌孝之人。”帝太太后说罢又长叹道:“昔哀家为名所累,殃及三公,焉知董贤之流蠹国殃民?今哀家病骨支离,乃上天惩戒,人参乃千年精气所化,补疗反悖上天之意。然皇孙与孤沟壑日深,翌日着猛少府呈飨大家,由其分至东宫二后,当显黄香温席,孝思不匮耳!”王闳揖礼,称诺退出。
翌日早朝,夜漏未尽七刻,天露鱼肚白,未央宫正殿巍峨耸立,祥云缭绕。二百名禁军骑兵环伺四周,五百二十名持戟卫士挟道陈锋,皇威逼人。
文武属官分列而进,东列头戴进贤冠,外穿皂袍,腰束鞶带,青绶纳于鞶囊内;西列头戴双鹖武冠,外穿绛袍,腰束鞶带,紫绶纳于虎头鞶囊内,一个个鱼贯疾趋而入。正殿内莲枝宫灯渐次亮起,博山错金铜炉燃得正旺。殿上有黄门令唱诺完毕,钟磬之声骤起,皇帝于宫婢内侍之簇拥下,头戴通天冠,外穿玄丝金蟒阜袍,腰挎七尺斩蛇剑甫定皇王大宝。
此有太常卿杜业面南宣唱道:“陛下临朝,众卿稽首!”文武大臣听闻忙稽首大拜。杜业又宣喝道:“嵩呼--”众臣便朗声跟唱道:“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诏曰:起!”众臣皆立身屈膝,分坐两厢。
宫灯灿灿烁烁,金碧生辉之金銮殿顿时万籁俱寂,丢针可闻。皇帝刘欣探下四列众小,见其一个个冥然兀坐,不免喑然失笑。东列居首乃丞相王嘉,为人刚直严毅有威重,曾为京兆尹,后迁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建平三年迁丞相封新甫侯,忠耿过妄,屡逆龙鳞;大司马衔空悬日久,欲赋侍中董贤,然屡遭丞相及后宫诟病;东贰国丈傅晏,相貌精细,作派刁钻,乃傅后从侄,钳口侧目便了;尚有西首国舅丁明,求之不予,亦难见阿母于地下!
();() “众位卿家!”刘欣龙目放稳,凛凛正色道:“望日帝太太后贵体违豫,朕心甚忧。今日始,我朝诸要务着丞相报请,军务移送董贤酌定。”话音甫落,中常侍殿前宣道:“有奏上议,无奏退朝!”众大臣闻听陛下置军务移于董贤,朝堂顿时交头接耳,人言籍籍。中垒校尉刘歆闻听陛下此言,不由将目光瞟向傅晏,傅晏一时气急,于后望去,恰与息夫躬目光交集。息夫躬见傅晏会意,忙起身出班,持笏揖礼道:“给事中臣躬有奏!”刘欣见息夫躬出班有禀,龙颜大悦,龙袖一挥道:“准奏!”
“给事中臣躬谨奏皇帝陛下:我朝自昭君出塞,泛三十余年,与匈奴、乌孙及大月等国边境稳固,相得益彰。然去春匈奴单于告病不朝,又闻乌孙一叛将与匈奴勾结,伺机国灭乌孙、引马西域。乌孙并则匈奴盛,如此我汉室则岌岌可危矣!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然我边境常年懈怠,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冀望朝廷亟选德才良将持重守成,整饬军务,防犯于未然!”
刘欣闻听边关吃紧,心中犯怵,不由后脊一阵发凉,遂立身怒叱文武诸臣道:“西北戍边隐患重重,众卿家置若罔闻!蛮匈久在化外,蠢蠢欲动,边关亟需陈师重兵。大司马空悬日久,当有定盘之星矣!”皇帝话音甫落,左将军公孙禄便出班奏禀:“左将军臣禄谨奏皇帝陛下:臣数年履职边关,悉知匈奴各部人情。单于称病不朝实属有因,且已报知我朝大鸿胪,望陛下明察秋毫,以防馋言蜜事,祸起萧墙!”
刘欣听罢拂袖而坐,思忖片刻,遂躬身问政于丞相王嘉道:“西域边关妄生事节,丞相之意若何?”王嘉忙出班回禀道:“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整饬军务乃立国之本,然以讹传讹乃兵家大忌,虚造匈奴、乌孙、西羌之难,谋动于戈,设为权变,非应天之道也!望陛下三思!”王嘉说罢振臂拂袖,恨恨睨视息夫躬一眼。御史大夫贾延忙出班跟奏道:“御史大夫臣延附议!”司隶鲍宣也出班禀奏,“司隶臣宣附议!”
息夫躬见贾延、鲍宣跟奏附议,不免轻笑,其移步趋至王嘉跟前,眉头一拉,瞋目切齿道:“大敌当前,臣躬以为,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缩,不可用;御史大夫贾延堕弱不任职;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皆外有正直之名,内实骏不晓政事。万一匈奴强弩围城,长戟直捣宫阙,试问陛下谁与备之?如使狂夫嘄呼于东崖,匈奴饮马于渭水,边境雷动,四野风起,京师虽有武蜂精兵,岂有专行应对之策乎?”说罢,两眼直视丞相王嘉。
息夫躬话音刚落,傅晏信步出班,朗朗禀奏道:“孔乡侯臣晏附议!”丁明也随即出列,揖礼禀奏道:“阳安侯臣明附议!”两外戚重臣跟班附议,一时引满朝轰动,噪声四起,剑拔弩张。刘欣见朝堂分歧铮铮,遂宣息夫躬趋温室殿再行商议,其余臣等散席退朝。
息夫躬随刘欣及侍中董贤趋入温室殿内,刘欣问政息夫躬道:“如卿所言,西北吃紧,何人可承大司马?”息夫躬稽首伏拜道:“当今天下,胜其职者不外三人,一曰孔乡侯傅晏,德高望重;二曰阳安侯丁明,久经战阵;三曰侍中董贤,久沐皇恩。然戍边整备,刀枪凶险,不似朝中温婉安逸。一家之言,伏惟天家合取圣断!”
刘欣听罢思忖良久,折身见董贤一脸稚嫩,若有所悟道:“躬卿所言甚是,圣卿以为若何?”董贤立于刘欣身后,见天家试问,便凑近天子附耳私语道:“遣贤支边逞武,矫尾厉角,断不敢从。依仆拙见,丁傅二臣皆可为之,一可圆其觎窥之心,二则顾及三宫颜面,何乐不为呀?”
“圣卿睿智。”刘欣睨了董贤一眼,抿嘴笑道:“便依卿言。不日岁旦,普天同庆,大朝会同封丁、傅大司马,丁明戍边裹粮坐甲,傅晏于后积草屯粮,边关当无忧矣。”董贤闻听惊愕不已,忧心道:“一朝两司马,有违礼制,倒也稳妥。只是畏惧丞相主行封驳事?”“王嘉刚愎自用,朽木不可雕也。”刘欣冷笑了一声,又道:“丞相那里,自有舅翁谋断,平素与之交好,当无忧也。”董贤、息夫躬听罢皆哈哈大笑。
();() 时有黄门令进殿奏请,言讲殿外有桂宫猛少府飨献宝物。刘欣宣其进殿,宝匣一开,方见人参须发一人多高,刘欣轻抚参须啧啧称奇。猛少府禀知:“乃王莽先献于帝太太后,帝太太后又差少府转温室殿,着天子亲献东朝及皇太后以示孝道,彰显母子情深以化怨忿耳。”
刘欣命黄门令收妥宝匣,击节称叹道:“王莽这厮有心,你等且退,朕便去东宫献于东朝、太后。”二人称喏退去。
自入冬月,刘欣因董贤之事与傅太后心生嫌隙,不曾去中宫谒拜,借此良机寻个台阶,亦好叙叙祖孙舔犊情深。黄门令即随刘欣坐便辇御东阙行紫房廊道,赴长乐宫请安而去。
刘欣驾临长乐宫椒房殿,进得暖阁,见皇后跪坐象牙榻前,皇太后斜卧于凤榻之侧,不惑之年,竟凤眸深陷,面若黄叶,不觉倍感疚心,上前便揖拜于地,于榻前失声痛苦起来。赵飞燕朦胧中闻听啼哭之声,心急如焚,忙折身坐起,见皇帝拜谒足前,涕泪若石子般一粒粒砸于其脖胫之上,霎那间满堂落泪,人神共泣。
待拭干泪痕,刘欣便着黄门令将宝参呈献太后,赵太后将宝参搁置一边,遂凄凄吟道:“我儿虽非谪出,然舞勺年收为太子,由母后亲陪明光宫。今面南称帝,当知承祚不易,妄悖天下,大逆不道,我儿且慎之。此人参罕闻寡见,乃稀世至宝,和儿从何得此?”刘欣垂首回道:“此乃王莽于终南山,以两百顷良田置换而来,本于帝太太后处,见母后不豫,方拿来敬上。”
皇太后思忖良久,便吩咐长御将千年人参一分为三,差小黄门将一份敬献于太皇太后,又将另一份装于宝匣之内,且嘱刘欣道:“小叙片刻,儿当亲呈帝太太后。傅太后年过六旬,一朝违豫,痊若抽丝,参汤同药引,久病自愈!”刘欣忙应喏一声,便将宝匣递交黄门令。皇太后抚摸刘欣面颊,见傅皇后于一侧偷偷拭泪,便话锋一转道:“东朝日前遣宫令、尚功,佐验傅皇后、董昭仪燕寝进御之事,竟皆处子之身!”赵飞燕一把握紧刘欣之手,怜怜抱怨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宫佳丽代出,天子不御,然与董贤车同辇、寑同室,难道同先帝一般,覆宗绝嗣吗?我大汉基业两百年,竟毁于你我之手吗?”
皇太后呵诉于此,已泣不成声。刘欣一见忙伏跪于地,涟涟忏悔道:“母后但放宽心,儿臣决意洗心革面,疏远佞臣,与皇后交心。今日早朝议定丁明、傅晏同为大司马,岁旦大朝会便有敕牒,母后放心便是。”赵飞燕闻听刘欣有心,便着傅皇后近前相挨席坐,啜泣道:“前朝之事,母后不理,然皇翩天伦,遥遥无期,宫廷内外皆忧矣!”
刘欣噙泪应喏悯哀道:“儿定当从命,万乞母后宽心!”赵飞燕抹去眼角泪滴,将帝后之手紧紧攥于一团,哑声道:“中宫乃帝后栖居之所,我儿当誓与皇后两相厮守,方为国家之幸皇家之福呀!”
刘欣应喏之即,忙拭干眼角清泪,于象牙榻前相扶而起。皇太后递过人参宝匣,吩咐道:“此份参宝,帝后二人同携之于永信殿,帝太太后念及帝后琴瑟和鸣,定凤颜大悦,违豫向好也未可知呢!”
刘欣双手接过参匣,与皇后手挽手一并揖别赵皇太后,便乘龙凤双辇直奔桂宫永信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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