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丞相,那端坐着饮酒的人起先无关痛痒,但见楚王咄咄逼人,便将手里酒卮放了下来。
磕托一声,殿宇也为之一震。他慢慢移过视线,微乜着眼审视楚王,“皇叔问陛下那些话,似乎有失公允。莫说陛下年未满十六,便是亲政了,税赋兵役一直在变,如何说得出准确的数目来?臣不问旁的,只问皇叔几件事,先帝时期有诏命,裂彭城郡为二,北置楚国,南置沛郡,如今沛郡可交付汉王?王侯每年对天子进献有三:献费,聘币与酎金,皇叔做到了哪几样?元佑六年免除了诸侯王官吏任免权,诸侯王不再治民,只能衣食租税,皇叔又遵循了没有?”
他说完,倨傲地拱手,“皇叔功高,臣不敢自比,既然要细论长短,臣便向皇叔请教。”
他问及的后两样,几乎没有一个郡国能够真正遵守,他四两拨千斤,也有敲打诸侯王的意思。
扶微饶有兴趣地看向楚王,有时不得不说,政治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只要能玩得转,天下简直无任何事能与之相比。
楚王面色发红,有些气短,“这是鄙国内政,与君何干?”
“皇叔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么大国政事,又何劳皇叔操心?”
他在寸土必争的针锋相对里,满意地看到楚王的脸色由红变得发黑,真有些担心啊,万一他上了年纪,一时气死了,惊了少帝的驾,那多不好!
不过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便没有什么客气的了。大多王侯响应了出租田邑的号召,但偏偏就是民乱爆发的燕王封地,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他正了正身子,对燕国国相一笑,“五月荧惑停于东南,东南有民乱,国相可知道?”
国相一凛,忙起身揖手,“是,郡国上下都为止震荡。”
“上谷和渔阳百姓生计艰难,陛下有令,公田养民以推恩。十二路诸侯之中,有八位将治下田邑赈济百姓,旁人尚且如此,风口浪尖上的燕王竟视若无睹,细想之下,令人胆寒啊!为王之人,当爱民如子,燕王如今作为,何以比拟?”
他面色不豫,寒声道,“陛下大喜,燕王为何不入朝敬贺?”
燕国国相额上冷汗淋漓而下,一面以袖擦拭,一面战战兢兢道:“王……王久病不愈……”
丞相哼了声,“是无言面见陛下吧!孤倒不怕与人为敌,请国相传话与燕王,郡国百姓也是大殷子民,若治理得好便自救,若治理不好,朝中不日即派遣官员协同治理。希望到时候再听不见‘鄙国内政,与君何干’这样伤人心的话。臣在这丞相位上一日,便为社稷操持一日,待陛下罢免了臣,臣便可以交付朝政,卸甲归田了。”
他这一番铿锵的话,把在座众人都说得有些讪讪的。燕国国相忙不迭揖手道诺,楚王看他的神情却恨之入骨,简直要吃了他一般。
“丞相说得好,不知丞相是否听说一个传闻?蜀地截获一支私运兵械的军队,经拷问,此事与荆王及燕氏有关,不知丞相作何解释?”
楚国与敬王的蜀国相邻,因此消息得来比其余诸国都要快。各国的动向,其实彼此都是关注的,但敬王刚将案子呈报给少帝,尚且没有大肆宣扬,楚王此时提起又正中命门,大家便怀着看好戏的心情,来审度丞相的反应。
谁知丞相连容色都未变,只是紧紧蹙起了眉道:“皇叔想听臣作何解释呢?因这没首尾的事,引咎辞官吗?那些兵卒受谁派遣,上峰是谁,敬王问出来没有?无凭无据,说与燕氏有关,臣就当解释,那么若说与皇叔有关,皇叔又如何自辩?退一万步,即便燕氏涉案,与臣又有什么相干?臣自幼受文帝教养,生于京师,长于京师,阿翁对臣视如己出。后受封列侯,与众位阿兄并无二致。臣思阿翁养育之恩,夙寐不敢相忘,如今皇叔是要命臣认祖归宗么?如此也好,请皇叔下令宗正,将臣从玉牒上除名,臣便多谢皇叔成全之恩了。”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是望向扶微的。何谓成全,指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事吧。她心里弼弼跳起来,感觉不到这殿上的暗潮汹涌,只感觉到他如山如海的情义,是真切的,触摸得到的。
楚王自讨没趣,扫兴得很。玉牒除名,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下令的,他还仗着辈分颇高,寄希望于少帝,向上一拱手道:“说一千道一万,臣等忧心的,不过是上亲政事宜。上早就不是孩子了,这时收权名正言顺。请丞相再别霸揽着朝政,毕竟江山是源氏的江山,不是你燕家的江山。”
这就算把脸撕破了么?少帝坐于上首,三公九卿与诸王侯又眼巴巴等上发落。等了半天,等到一个不是太令人满意的结果,少帝道:“朕再三言明,今日只谈家事,不谈朝政。归政与否,何时归政,朕与相父早有商议,不需诸君过问。丞相秉政十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朕不疑燕相,敢有诋毁者,按罪处置。”
说完又换个笑脸打起了圆场,“都是至亲无尽的骨肉,何必一见面便剑拔弩张?是胡姬跳得不好看么?”
打眼一看,殿宇中央的织锦毡毯上早就没有了胡女的身影,她咦了声,“谁令歌舞撤了?”
太常卿一惊,忙令管弦重鸣,胡姬重又舞着长袖登场。这回跳的是《柘枝》,这是种西域传进中原的独舞,美丽的胡姬时而矫健时而婀娜,长袖凌空飞舞,周身金铃啷啷,把刚才的兵戈之气渐渐冲淡了。
扶微松了口气,这种口舌与心理的较量,反而比刀光剑影更加令人紧张。她倒不怕他落了下成,只是担心他病还没有好利索,动怒太过,再加重病情。
众人的目光重又百无聊赖地放回歌舞上,她才好偷闲看他。他似乎很乏累,一手支着额,一手撑着身下重席,视线偶尔与他相接,也是很憔悴很无力的模样。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呢,她心里忐忑,人也有些如坐针毡。国宴很漫长,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致了,强撑着看完,个个如释重负。起身向上行礼告退,少帝的笑容矜持,很客套地送到了门前。
楚王站住脚,仍旧心有不甘。扶微歪着头,扮出一脸纯真来,含笑问他,“王父1还有指教么?”
不远处就是冷眼旁观的丞相,楚王话到嘴边嗫嚅了好几次,最终沉沉唉了声,拂袖去了。
“你惹得宗亲大怒了。”
人都走完,她才撑着腰调侃他,“你如果是个讼师,谁能是你的对手啊!”
他垂着两袖很无奈,“若非如此,今天臣就该下昭狱了。”
忽然一阵头晕,人便晃了晃。
她忙上去相扶,轻声说:“果真不见好转么,我要急死了!”
他听了转过头来一笑,“臣无事,陛下不必担心。夜深了,陛下早些安置,臣出宫了。”
她伸手一拦,“病得这样还回去么?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可怎么办?你那屋子,我瞧着冷清,不及我的寝台暖和……”说着羞怯地觑了他一眼,“今夜便留下吧,我为你暖脚,可好?”
丞相不说话,慢慢地,脸上红了起来。
1王父:祖父、对老人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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