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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三三磨蹭着出完黑板报走出教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是黑色的了,远处操场的黑暗里依旧有篮球狠狠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她总是很喜欢这样傍晚即将结束的时刻。学校里面除了那些秘密谈恋爱的人,都已经走得精光。图书馆的玻璃门上挂着铁锁,生物实验室里的骷髅骨架上安静地覆盖着蓝色的窗帘布。看门的老头早就把大门锁上了,坐在破凳子上就着一盏节能灯读《新民晚报》,单单开了扇小得只能勉强侧过身体把自行车推过去的小门。三三完全没有想到九号竟然还等在车棚里面。他坐在自己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条细长的腿松松垮垮地撑着地板。尽管她没有戴眼镜却很远就知道是他,因为她是那么熟悉他。操场上那么多人她一眼就能够辨别出他在哪个角落里系鞋带,走过他们教室时如果她故意往玻璃窗里面望就一定会准确地看到他。她的身上好像已经安装了一台能够探测到他的雷达。三三捏紧手里的车钥匙,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跟他说话,只是手脚麻利地把书包放进车筐里面,摸索着锁眼开锁,手指却分明抖得厉害,几乎要把钥匙掉在地上。
这时候九号走到了她的身边。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后那个同样紧张而且在发抖的身体,混杂着乍暖还寒的夜晚那股冰凉的空气、粉尘味和体育室里面堆起来的漏了气的排球的皮革味,让三三在那个时候简直要投降。但是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摸索着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自行车锁孔。她弯着腰,胳膊里还抱着过重的几乎要崩裂的书包,好像一个驼背的只会念书的笨蛋,一个就应该遭人恨的笨蛋,一个永远只会把那些好时光糟蹋干净的根本不会长大的笨蛋。她恨自己连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勇气也都没有。突然,九号沉闷地嚎叫了一声。这时三三只听到身后一阵巨响,惊得浑身猛抖,一下缩起了肩膀。九号把车棚里面那些无人认领随意堆在一起已经快要变成废铜烂铁的一整排破自行车都踢倒在地,生了锈的铃铛和七倒八歪的轮胎们呻吟着在地上挤做一团。三三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只听到很远的地方门卫老头敲着搪瓷茶杯一路嚷嚷着朝这里走过来。九号死咬着嘴唇,整张脸都扭曲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有那么一会儿,三三觉得他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恨她,她知道他简直恨死了她,就跟阿童木在雪地里把书包朝她扔过来的时候那个凶狠又盲目的眼神一样。但是她要说什么呢?在慌忙间自行车锁已经喀嚓一声打开了。她扭过头推了车子往外跑。她很害怕他奔过来拽住她的车龙头或者拉住她的胳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要逃跑。她的双腿在发抖,她伤过的脚踝在这样潮湿的初春天气里隐隐作痛。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大腿狠狠地撞在旁边突起的铁栅栏上,疼得她在墨墨黑的车棚里瞬间里就掉下眼泪来,结果从跨部到大腿撞出一大片的乌青来。
九号在后面用青春期男生破锣般的嗓子喊着:“你打算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吗?”
“许嘉靓,算你狠!”
那天三三盲目地骑着车从小马路拐进新闸路的车流里面。天空飘着冰凉的春雨,尽管带着半截的绒线手套可是整根整根的手指还是冻得刺痛,眼泪就好像坏了的水龙头般不断往下掉,衣服和头发上都蒙着细密的雨珠。第二个礼拜九号就有了女朋友。那个女生是他们班从新加坡来的插班生,娇小得只到九号的肩膀,苍白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透明的雀斑。
海伦在电话里大惊小怪地尖声说:“我在淮海路兜马路时看见他们俩了。那女生居然把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面。真不知道那家伙走的是什么狗屎运,那个女生长得好看死了。”
三三把话筒拿得离开耳朵一段距离还是可以听到她高分贝的声音在那里激动地说个不停。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九号长什么样子。他有一个过分挺的鼻子,皮肤是浅咖啡色的。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耸着肩膀,像当时那个很红的上海申花队五号。像他这样的男生怎么会真的喜欢她呢?他们根本不会对她有足够的爱和耐心,他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晚上车棚里的事在记忆里都好像梦一样无法真的拼贴起来,而大腿上面那一大片乌青先是漫出来很多青紫色的淤血点在洁白的大腿上显得过分刺目,然后那些内出血的小伤口都从边缘开始慢慢愈合。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用蘸了肥皂泡沫的海绵拼命地擦这大片的乌青,在水汽里它看上去好像是粘在皮肤上面的脏东西。她真的不再跟九号说话是因为太羞愧了,羞愧自己的怯懦和所有勇气的丧失,羞愧自己竟然真的是个只会向后看的女孩。她的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的。他们不明白她没有办法向前迈出步子去,他们不明白她需要比别人多得多的爱。他们便只会恨她,到最后他们齐刷刷地向前走去或许还会回过头来质问她:你以为你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女孩么?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会原谅你么?
那个非常可怕的早晨,三三梦见林越远死了。梦里面她跟林越远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但是那天早晨她去上课的时候却看到他的课桌上面摆着一盆从花坛里搬出来的一串红,泥土渣还有掉下来的烂叶子全都落在桌板上。她在梦里清晰地知道这是《情书》里男藤井树转学走掉的时候女藤井树在教室里砸花盆的那场戏。但是哪怕是在梦里,她都只是唯唯诺诺地坐在后排盯着那盆几近枯萎了的一串红。老师突然走进来说:“林越远同学不会再回来上课了,他死了。”然后全班同学都开始尖叫跺脚。她记得自己随后在万航渡路上走,不断盘桓在脑子里的都是反反复复的几句话:你再也看不到林越远了你再也不能在自然常识课上跟他传纸条你再也等不到他的电话你再也看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可是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呢?十二岁时一直想要买的黄色捷安特牌自行车买到了么?怎么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呢?他们说好买了自行车以后一起骑车去吴淞口海边的,他们在自然常识课时趴在地图上标过线路图,怎么可能不能看到他长大成人后的模样?她已经快要满十八岁了,而万航渡路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尽管在梦里,那里还是保存着那般情景,蔷薇花葱郁,有大枝滴着露水的牡丹从墙壁里面探出来。她甚至走过了家门口的菜市场,一边哭一边看到那些摊位上卖的鱼都是死的,翻着白肚皮的鱼躺在浑浊的水里面,而腐烂的五花肉散发着阵阵臭味,白菜的叶子粘在肮脏的地面上。这时候她开始嚎啕大哭,仿佛突然真的接受了这个关于林越远已经死掉的谎言。这股悲伤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都冲垮。可是为什么没有眼泪呢?她从未如此难过,从未在马路上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哭,却怎么也无法流出眼泪来,仿佛泪水早就被透支干净了。她忘记了这是梦,非常用力地哭,感到心脏已经完全粉碎好像那只被砸烂的蓝色陶瓷小猪。直到她突然间醒来,那种恐惧和害怕的感觉瞬间消退,而巨大的悲伤却依旧像是鬼压身一样死死地压住她,让她没有办法动弹,眼角有一点点湿却真的没有泪水。她透过窗帘看到外面已经是泛着红光的清晨,而门缝外面透着日光灯的光亮。妈妈已经爬起来了,厨房里传来如此真实的哗哗的水声。又过了一会儿无线电也被打开了,传来早间新闻开始播报前的蹩脚音乐声。刚才梦里面那些清晰到可以触摸的场景一下子就消退了,好像记忆再次被人决绝地按了清除键。那个只属于陕西北路的世界渐渐地明朗起来。楼梯上有人开始走动。她用脚趾打开窗户,外面清冷的风吹进来,然后突然悲伤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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