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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世安没肠子的人,以为他又难过了,歪在凳子上拿脚踢他:“慢慢练,不着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没志气了,倒嗓怕什么?陈老夫子当年也倒过嗓,他不也是天坛根儿底下喊回来了吗?”又笑道:“只有你是个没志气的人,好大的家业,好阔的少爷,来给我做什么经励,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没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儿朝他嘴里一塞,两人在凳子闹起来了。
他两人天天这样笑闹,大家谁不看在眼里?别人不说什么,只有柳婶一人是跟着露生从春华班出来的,心中难免打鼓。寻个僻静时候,便问他:“小爷心里到底是怎样?”
露生一问便脸红,只装作不懂:“什么怎么样?”
柳婶“嗳”了一声:“我的小爷,你怎么把当初跟我许的事情都忘了?当初咱们怎样打算?你为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过相抵,什么恩情也报尽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又说要去北平天津,出人头地,我看你现在把这些心思都没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气话。”
柳婶恳切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金家都赖他金少爷一个人周旋,过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个主意,现在竟是个傻子,这是眼看要败的家,换做别人,早飞高枝儿了!你又不是那等无才无貌的小脚,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纪了,何不辞了他,咱们往北再寻个班子,难道还愁没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时还脸红,听到后头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他为我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我亏欠他?就不论从前,这几个月来,我戒烟养病,不都是他忙前顾后?他还不曾嫌弃我,你倒替我嫌弃他!做人怎不讲些良心!”
“烟是他帮你戒的,难道不是你为他吃上的?”柳婶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把话说破:“小爷,不是我说败兴的话,痴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儿也就罢了――你是我养大的,这点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话来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欢,傻了你也喜欢,不知你上辈子欠他什么,怎么魂就捏在他手里了!若咱们是女儿家,还有个姨太太可想,偏咱们又不是!你在他身边,到底算个什么?不尴不尬的留在这里,哪是长久的打算呢?”
露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难道告诉她金世安不是从前那一个?忽然想想,就算不是从前那个,难道柳婶说的不对?
明明就是不对,可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脸也红了,泪也出来了:“我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这一席话搅得露生不知怎样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负了他那一份热肠,宁可教人说自己是为名为利陪着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云遮雾罩的情肠。这情肠也是凭空生出来的,原本心头澄明,是光风霁月的一分情谊,忽然叫人说了一通,倒像石子投进春水里。
其实都是一样的,名也好、利也好、爱也好,都是人对生活的与生俱来的期望,是一种热切的鼓动,只是名利踏实,是有指有盼的,赚多少钱,有多大场面,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盘算不来。情这种东西无凭无据,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决断,哪怕一纸婚书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况是现在隔山隔纱、隔靴搔痒的阶段。
他是太久没有经历这种心情,因此心情忽然来了,就有些久别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样激动,也不像第一次爱人那样炽烈,可是如同诗人作诗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诗意。那蒙昧的心情转了一圈,当初是惊涛骇浪,回头来变成春水无声。它是模模糊糊,温吞迟疑,并且得过且过的,进一步便有许多不便,退一步居然还有不舍,不进不退地,这心情正合拿来消磨春光,消磨伤痛,消磨胡思乱想的黄昏。
露生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春天,既想不清楚,也不肯想清楚,只享受想它的这种迷茫的怅然。其实这说起来和金世安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他对纯善之心的一种感激,他太容易感动,所以不仅珍惜这份纯善,连自己的感动也一并珍惜了。有时想得乱了,他走到房间里去,又踱出院子来,看花也觉得温柔,看树也觉得温柔,那一腔温柔无可排遣,要唱又恐怕人知,仿佛证明了自己的用情不专,自己和自己辩解,于是只好搬了梯子,上大书架上找了箫来,不对静夜明月,就在黄昏里呜呜咽咽地吹响。
偏偏金世安在窗户边露个脑袋,先是傻看,过一会儿,坏笑道:“哎哟,会吹箫呀?”那话里包含了漫不经心的调戏,露生没有听懂他的调戏,却歪打正着地脸红了,仿佛一腔心事都给他看破了,箫也不吹了,拿桌上的果子迎面一丢:“关你什么事呢?”
金世安吹个口哨,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三月花期,新旧相续,花是无心开了无心落,春光就这样,踏着落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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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乱红
南京是秋短春长的地方,正合把日子闲过。只是春末时金世安忽然一头病倒,也不知是冬天里操心劳了神,还是给老太爷拘出了毛病。这一病非同小可,先时还只是咳嗽,接着就有些起不来的样子,摸摸头也不发烧,光说身上酸痛,没胃口吃东西。
请来医生,还是上次那只脚盆鸡,脚盆鸡又是戳指头又是搬仪器,诊断报告,轻微心肌炎。
症状只是“轻微”,但鸡大夫秉持日本人式的大惊小怪:“这是非常严重的疾病,非常非常地难治愈,必须良好地静养,清淡地饮食,还要按时服药。”
要是没听清病名,金总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癌。他胡乱联想了一下民国戏的那些治病桥段,“地下党拼死争夺青霉素”,“女主角一支青霉素救男主”,金总指点江山:“打个盘尼西林不就好了吗?”
脚盆鸡一脸迷茫:“……盘尼西林?”
青霉素直到二战时期才开始临床应用,眼下的青霉素,只怕还在实验室里抠脚。金总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金总等鸡走了,又喷周裕:“都他妈说了别请鬼子,你跟他是有一腿啊?”
哪里来的乡下野鸡,青霉素都不知道,害得金总还要卧床静养。
周裕对少爷的暴躁已经麻木且从容了:“他内科还是顶好的。”
“南京就日本鬼子会看内科啊?”
周裕擦擦汗,干脆把白小爷搬出来,露生摇头笑道:“你和周叔闹什么气?东洋大夫也是大夫呢,安心养养罢!”
周裕在旁边一脸忠心太监的表情,衬得白小爷倒像贤妃娘娘,周公公进谏忠言:“小爷说的可不是吗?少爷好生躺着,这不是计较家恨的时候,格格都过世了,西后她老人家也进皇陵了,咱们把病治了,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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