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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小含听到表姊的话,手指一松,毛巾和冰块掉落地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奶奶会对她做得这么绝,只能拚命摇头,歇斯底里地喃念:“才不!你说谎!奶奶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她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
“瞒着你做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岳兰芯收敛起玩笑之意,疾言厉色道:“你这个小鬼,只知道躲着我们和朋友讲道义,但对家里所发生的种种却漠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早已债台高筑,欠黑道一屁股债不说,连房子和土地都抵押给银行了?这几年来,债主上门讨债时,你在哪里?你人在美国陪你妹妹逍遥、花钱逛街!”
岳小含抖着唇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出去,难道等着看抓票讨债的狼狗来抓你去卖吗?”此刻的岳兰芯严肃异常,不像是在吓唬人,她看着小含睁大眼无助的样子,于心不忍,但是不给小含重击一次,她是无法体会到人生的残酷面。“你以为我老是这么晚才回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出去兼差贴补家计!你所吃的、用的、住的,都是靠我陪舞客扭腰碰臀辛苦挣来的,而你大小姐还对我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我和爷爷虽然寄人篱下,但起码还对岳家尽了一份心力。而你呢?你只会先想到自己!”
“你胡说!要不是舅公不擅理财,我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没有错!所以我很认命地出去赚那种钱,因为这是我欠姑婆的。”岳兰芯不慌不乱的承认。
岳小含看着忍泪不下的表姊,不忍心地回过头去,她不知这家里的财务状况已到了这么吃紧的地步了。“那……家里现在的情况呢?”
“人家先帮我们还情了高利贷,至于房子和土地也赎了回来,但是积欠银行的利息还是得由我们清偿。”
“那要把我嫁掉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只开出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你当他的儿媳妇。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岳小含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所以我终究还是被卖了!不管卖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眼泪不住的滑下脸庞。她的眉心愀在一起,胸口亦盘踞若干莫名的情绪,其中掺杂了对这个家的爱和恨、对奶奶的怨和愤、对这一切突发事件的排斥感,还有一种无力扭转的疲惫。
“小含,你不会再惹麻烦吧?”岳兰芯轻触一下她的肩,想安慰她。
“别……”岳小含惊慌失措的靠向墙壁,身体簌簌抖动。良久,她低沉地说:“我不会替你们惹是生非的。至于你,我希望你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工作了。”
岳兰芯一听,默默点头应道:“好!”
勉力撑起身子,岳小含蹒跚的走回房间。岳兰芯轻叹口气,也转身回房。
这一夜,对缩在房里哭泣的岳昭仪而言,是个辗转反侧的失眠夜。由于这幢老屋是木板隔间,她的寝室离客厅又近,因此她把小含和兰芯的话听得一清一楚。
*鹿柴山庄*
“少爷!少爷!”管家纪元气喘吁吁地呼唤着。
上了年纪的他不敢过分激烈的摆动身子,只能一手紧扶着楼梯把手,另一手则轻捶着腰部,缓缓走上楼。
纪元才刚攀上二楼阶梯,便将双手搭在木栏杆上,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他不时暗咒自己体力差,区区五十阶不到的楼梯就累得他气喘如牛,不过真正要怪的是这屋子的阶梯太过于陡峭,尤其是上第四层顶楼书阁的那一段,天啊!对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管家而言,简直就像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一般,步步是深谷险境。
纪元在屠家工作已有四十个年头,对脾气一向不好的他而言,漫长的四十个年头不算短,没想到却也是匆匆即逝。
遥想四十年前的自己,一个目不识丁的十五岁少年郎,身无一技之长可谋生,能跟在擦鞋老师傅身旁图个温饱就算福气了,哪敢贪奢什么?!
那时的他虽然没薪俸可领,但只要是客人有赏小费,他就有零花钱。于是他除了马不停蹄地动着碌碌的手,嘴上也不忘说些好听的话讨客人开心。就这样,客人小费给得多,下回再光临时,他就格外卖力,那时的他是只井底之蛙,把这一切都看成莫大的成就。
可惜,好景不当,老师傅在一个除夕夜里和老友叙旧,灌多了黄汤后,竟一觉不醒,徒留一只擦鞋箱,更添他的哀愁与窘况。
少不更事的他原以为只要循着老师傅的方式行事,便可巩固地盘,自力更生。哪里知道少了一个靠山后,竟到处被人驱赶。在这样不利事业的情况下,老主顾渐渐流失,只剩下三五常客可让他糊口。
这些硕果仅存的常客都是来自一家叫鸿国纸厂的私人机构,其中又以一名长抱披身的俊逸中年男子最爱跟他抬杠。每每聊起来,他就得花双倍的时间擦鞋,当然对方也总是付双倍的工钱。这样持续一年后,傻不愣登的他还是没搞清楚这人的来头。
直到有一天,对方跟他起了一个头,说他是鸿国纸厂的负责人屠世民,想请他担任一个室内的工作,内容不见得轻松,但供吃住,生活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薪水比擦鞋所得多了十来倍,只要他肯努力做事,开源节流,五年之内绝对可以存够本,讨个老婆好过年。这么动人的主意听来有点不真切,所以他没立即接受,足足考虑了一个月才答应。
十七岁那年他进入全台湾最有名望的纸厂世家,从园丁、守门、老板少公子的伴读,至打理大小琐事的管家,这四十年来他是存了不少钱,却始终没有娶妻育子。
有人曾问他会不会遗憾?他可是一点都不。
对纪元而言,屠老板活泼讨喜的小公子就是他的命根。他与屠老板分享昶毅少爷刚坠地的喜悦,亲眼目睹满周岁的小东西“抓周”。那日地上摆了十来样的东西,他唯独钟情于外婆的小木鱼,小东西不由分说地拿起来就敲啊敲,敲得大伙高兴得不得了。
现在呢?
唉!纪元可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昔年敲着木鱼的囡仔,竟舍木鱼就经文了!三十一岁的单身汉对异性没半点积极的兴致也就罢了,他竟在三年前毅然辞掉人人称羡的职务,跑去考试,念什么形而上学之类的玩意儿!试想,这是什么时代了,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拿着大哥大聊天,开着香车在大街上兜风,身着笔挺西装,不仅耍帅也耍嘴皮子,然后泡尽一干名媛闺秀。
依纪元看哪,也唯有屠家这头“倒施逆行”的黑羊才会专做那种反流行的事!不是镇日窝在黑洞里,拿着毛笔沾墨,修补被虫蛀得面目全非的古书,就是开着破吉普车溯溪而上,攀山越岭上破坏猎人们所设的陷阱。最教人憋不住气的是,他既懒惰又不爱清洁,三年来,一年只剪一次的头发是从来不抹洗发精的,洗头时,只当烫青菜似地过个热水就算“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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