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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视着秦斜川,斩钉截铁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即便是个残废,却也不需要在别人的羽翼保护下过活,更不需要任何施舍。你若认为那样便是对我好,才是真真正正羞辱了我,也轻贱了我的感情!”
秦斜川心乱如麻地反驳道:“我没有那样想!……什么施舍什么保护的,我只是想要让你好好活着。”他霍然站起身来,有些冷淡地道:“先不说这个了。我想出去走走。”不由分说便出了门。
宁惜酒呆了一呆,随即喊住了他,道:“你想去哪里?不如带我一起去……我连躺了几日,想出去透透气。”
秦斜川本想自己冷静一下,见宁惜酒要同去,不觉蹙起了眉头,又想着他虚弱到简直连坐都坐不住,怎么可能去江边吹风?正要反对,宁惜酒已冷笑着道:“可恨我是个瘫子,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要死求着别人。”
秦斜川只得抱起了他。穿过幽暗的林子,到了江边,天上没有月亮,江面上乌压压的一片。风呼呼吹着,却不是单一的音阶,忽而凄厉尖锐,忽而低沉悠长,高低起伏不平,叫嚣着流转。
秦斜川找了个干燥之处坐下,让宁惜酒倚在自己肩上。宁惜酒起初想要反对这样弱势的姿势,可终是因为浑身无力而放弃。
四下树影婆娑,月色下早夭的新叶风中流连,是那几近灰飞烟灭的魂魄垂死的挣扎。隐约间传来阵阵呜咽声,象是有人在哭,又或许只是风流动的声音。背后林子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落叶不时扑到他们身上头上。他们先还伸手去摘,久了后烦了,就随它们去了。不料那些落叶反而更加猖獗,简直是绕着他们嘶吼着,面目狰狞。
一缕银白浮在了空中,狂风席卷着落叶冲了过去,要吸尽月的清华,可是那惨惨的白兀自挂在那里,淡定睨着一江的波涛汹涌。月色洒在江面上,象是下了一场雪,漫天的枯叶吸收了月的精魂,脱胎换骨,成了晶莹的雪花。这场雪下得轰轰烈烈,仿佛永远不会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务必要将整个江面覆盖住,至死方休。
“请你立即离开江离洲,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就算是我恳求你……”良久,宁惜酒忽然说出这一句。
秦斜川愣住,半晌他摇头道:“我不会放你一人在这里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你的身体最要紧……”侧头看了宁惜酒一眼,见他静静听着,又道:“不论你怎么替我开脱,事实上都是我对不起你,请你给我些机会弥补……”
“可是我根本不想看见你!”宁惜酒冷声打断他,“你硬要留在这里,把你所谓的善意强加于我,以为这就是弥补,你心里因此就好过了——可是那只是让我痛苦而已!你离开这里,也算是成全了我们彼此。”
秦斜川犹豫了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道:“随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总之眼下我不会离开这里。”可是想到病重的母亲,他的心里不由翻江倒海地绞痛着。
之后两人沉默下来。片刻后宁惜酒咬牙道:“你确定要留在这里么?”
秦斜川踌躇了片刻,终于颔首道:“确定……”说罢心烦意乱地别过了脸。正烦乱间忽有一柔软之物贴在了他的嘴唇上。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僵着身子看着对方。然而宁惜酒的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低垂的眼睫如蝴蝶羽翼的轻颤,几乎要掀起他心头的滔天巨浪——他却强行将浪头打压了下去,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宁惜酒的唇只是轻轻覆在他的上面,许久都没有移动。两人心贴着心,“扑通——扑……通——”一个快速,一个缓慢,一个激烈,一个虚弱——总是无法同步。耳边的江风化作低徊的笛声,湖边上惨惨的银白,竟也似化作了溶溶的春光。只是经风一吹,还是刺骨的寒冷。春寒料峭,那寒意缠绵地入骨,反而胜过冬日那酣畅淋漓的严寒。
秦斜川闭上了眼,忽然想起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亲吻。虽然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记忆中自己的的确确没有吻过他,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个巧合。他不觉有些惆怅。若在从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吻他,可是眼下却不可能。因为他知道对方爱着自己,若是反吻了他,等于是在心里接受了他的爱。他或许可以为宁惜酒付出目前所有的一切,可是对于爱,他不能再草率一次,他需要些时间去想清楚。
胡思乱想间他忽觉腰间一麻,身子便软软倒了下来。他本能地惊呼了一声,可这一声却未能冲出他的喉咙——他这才发觉自己不仅动不了,甚至不能言语。
他惊愕地瞪着宁惜酒,对方面上浮着一丝笑,银白惨淡的光下,如是罩着一层雾气,显得很不真实。一瞬间秦斜川在心头转了无数念头:他为何要点了自己的穴?他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宁惜酒很干脆地回答了他心底的疑问。见秦斜川认命的闭上了眼睛,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嘲道:“这话你竟也信——在你心里我真是一个歹毒之人么?”
秦斜川睁开眼迷茫地望着他,他委实是一头雾水,毫无半点头绪。宁惜酒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苦苦一笑道:“这个……是风吹到了床前——或许是天意如此。”
见是鹰送来的那张字条,秦斜川不禁吃了一惊,可是他还是无法知晓宁惜酒想要做些什么。这时又听宁惜酒叹道:“你娘已是弥留,若是你因我没能替她老人家送终,定会悔恨一生,而我亦是心中难安……既然早晚都是一个死,所以……”宁惜酒别过头看向浩瀚千里的湖面,低低道:“倒不如成全你一片孝心,而我……也算是解脱了。”
秦斜川听出他话中寻死之意,顿觉五雷轰顶,在心里大吼道:“不!不!不!……”
宁惜酒见他眼中赤红,额上冷汗涔涔,于是伸出手指给他擦了擦,“我本来数日前就该身首异处,这几日时光本也是上天额外赐予,足矣……”他执起秦斜川的左手,露出手臂上那个暗红色的“九”字,道:“从今往后,你总该能记得我分毫……诚如我之前所言,我纵然爱你,可那只是我的事,你不用觉得亏欠——你若是想要偿还我对你的爱,那反而是羞辱了我……我会因此恨你!”
他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极其悲哀的笑容,续道:“为了将你留在金陵,我可谓是使尽手段,绞尽脑汁——你知道么?我故意把清泉刃送给嘉靖侯,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想要将你引来金陵——我想要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他苦笑一声,“很愚蠢的法子是么?可是我不悔……若是临死前不能见你一面,我不甘心……”
他伸手轻抚了一下秦斜川的面颊,凄然一笑:“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让你认识了我……可那已经耗尽了我的所有,我无力再用又一个十年去试着把你的内疚变成爱……我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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