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快就呈上来了,微微地冒着热气,装在精致的彩绘茶碗之中,飘着两片淡绿色的菩提嫩叶,这已经是丫鬟能想到的最“白”的水了。
凤康也知道让她们用粗瓷碗奉茶不太现实,虽然有些不快,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不冷不热,刚好入口。加了一点儿蜂蜜,带有菩提叶清远的香气,甜香滋润。可无论怎么品,都不如那日在面馆之中喝过的那一碗白开水可口。时至今日,胸口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熨帖的感觉。
乔月梧见他皱眉,心中惶恐,说话愈发谨慎轻柔,“王爷,可是水不称口?那菩提叶是婢妾从娘家府中带来的,能安神促眠,您若是不喜欢……”
说话间不经意地一抬眼,碰上凤康冷肃的眼神,心头一颤,便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话头。
凤康没有再喝第二口的心情,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卧房在哪儿?”
他突然直奔主题,让乔月梧有些受惊。呆了一瞬,才揣着喜悦和忐忑将他引到自己房中。
烛光自粉色的罗帐后面透射出来,既朦胧又暧、昧。屋子里刚刚熏过香,混合着脂粉味儿,颇为呛鼻。凤康一进门,心里便先生了几分烦腻。
乔月梧满心都是情爱之事,紧张又期待,没有察觉到他神情之中的不耐。见他站在门边不动,会错了意,以为他在等候侍奉,红着脸来到近前。
男人高大的身躯,山一样散发出迫人的气息。稍稍靠近一些,便能感觉到来自男性躯体特有的热度,炙人脸颊。她强自按捺着小鹿乱撞的心跳,小手颤颤地探向他的腰间。
“你干什么?”凤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乔月梧被他粗鲁的动作吓到了,结结巴巴地道:“婢……婢妾为王爷宽……宽衣……”
“谁允许你宽衣了?”凤康恼怒地甩掉她的手。
乔月梧被带得身体晃了一晃,俏脸由红转白。轻轻地咬着下唇,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委屈无辜的样子,让凤康心中的烦躁无限膨胀。再也不愿看她一眼,转过身去,掉头就走。
“王爷……”乔月梧踉跄着往前追了两步,又颓然停下来。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接近他了。
被握过的手腕火辣辣地疼,切肤入骨,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心里。惊吓与绝望,让她双腿酸软,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凤康急行军一样地走在前面,洗墨提着灯笼小跑着跟在后面。他不知道那位乔庶妃做了什么,让王爷如此生气,也不敢贸然询问。
原以为过了今天晚上,王爷就会摆脱身有隐疾的传言,从此过上性福的生活。现在看来,这个美好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凤康脚步放得极重,靴底跺着地面咚咚作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懊恼。他半夜三更跑到青梧阁去,不就是为了让人宽衣解带的吗?事到临头,又装什么纯洁无暇正人君子,搞得像是被人强迫了一样?
可话又说回来,他到底中了什么邪?为什么看着别的女人,眼前晃动的却是那个村妇的脸?
夜色沉沉,星光黯淡,到处都是浓墨泼洒一样的黑影。冷风摇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反而衬得周围愈发沉寂。空气凉意十足,随着呼吸,将满腔燥郁一丝一丝地排出体外,发热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他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座拱桥上。桥下的渠溪上了冻,水流在薄薄的冰面下潺潺流淌,仿佛能涤荡这人世间的一切烦恼。
洗墨没有太靠前,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站住脚,静静相陪。
“洗墨,寻常百姓是不是都跟她一样?”过了许久,凤康突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洗墨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一脸茫然,“王爷,您说的是……”
“我平日里吃一顿最简单的早饭,也要几两银子吧?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一个只卖一两文钱,那要做多少份才能攒够十两银子?”凤康眼睛望着远处,自言自语一样地道。灯笼朦胧的光芒打在侧脸,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表情看起来格外凝重。
洗墨隐约猜到他在说谁,惊讶地眨了眨眼,却聪明地没有点破,就事论事地道:“寻常百姓没有发财的门路,除了种地就是做点儿小买卖,过日子的钱可不就是一文两文攒出来的吗?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比起京城那些挥金如土的人,您已经算是很节俭的了!”
凤康不以为然地牵起嘴角,“再怎么节俭,吃穿用的也都是民脂民膏。”
社稷黎民这样的话题,洗墨不敢随便议论,便没有吭声。
凤康松开扶住桥栏的手,站直身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洗墨,把那张借据毁了吧,抽空过去一趟,告诉她那十两银子不用还了。”
洗墨又一次惊讶了,随即又面露欣慰,“是,我明天就去。”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堵闷了许久的胸口终于通畅了,凤康的表情释然了许多,“我们回去吧。”
洗墨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王爷,回哪儿去?前面,还是乔姑娘那儿……”
“当然是前面,那位乔姑娘还是留给瀚之吧!”凤康语气之中带了些许嘲弄,还有那么一点自嘲。
他对乔月梧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去那里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心意。就在刚刚,他已经证明过了,不是向沈瀚之,而是向他自己。
他,凤康,堂堂的九皇子,喜欢上了一个村妇。那个女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长驱直入,闯进了他的心里。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是喜欢,承认了又何妨?左右也不会有结果,他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愚蠢到想用别的女人来遮掩真心,真是可笑。
他和她之间的羁绊,始于一张借据。毁掉借据,羁绊也就不复存在了。从此桥路两分,各不相干。也许很多年后,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勇敢又冒失、聪慧又迟钝、惹人发怒又令人微笑的小女人,曾经如昙花一样,在他生命里短暂地绽放过。
如此而已,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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