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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看时,原来有一位王师爷,正靠在船窗户上,向岸上望着。不论一个人酒醉到什么程度,钱总是认得的,认得钱就应当认得上司。所以毛三叔虽起了很大的势子,要跑来杀人,然而他看到了本局子里的师爷,身体就软了一半,倒也并不是说,怕得罪了师爷,饭碗就保不住。只是不明什么缘故,上司身上仿佛有慑人毛,见了他之后,不由人不规矩起来。恰好那王师爷已经看到他脸上有些神色不定,就问道:“你不是新到船上来打杂的吗?怎么一点儿规矩也不懂,站在跳板头上挡住了别人来往的路。”
说时,也正好刘厨子所说的那个黄顺,由舱里走了出来,向他喝道:“听到了没有?王师爷叫你站开一点儿去呢。”
毛三叔向他看时,见他新剃了头,辫子梳得光溜溜的,身上那身衣服,自然不用说,既漂亮,又整齐。在外面混差事的人,打扮成了这样一副情形,就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他根据了王师爷的话,叫自己站了开去,在他是对的,没有法子可以驳他,这便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站了开去。刘厨子老远地在岸上看着,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再回身上街买菜去,可是照了这样情形看来,他身上可没有少出汗呢。等他买了菜回来,天色快晚了,走进船上的火舱,只见毛三叔坐在一张矮凳上,两只手撑住了两只膝盖,向上托住了自己的头,皱着眉,微睁了眼睛,直着视线,只管向桌上的砧板发呆,砧板上可放了一把菜刀呢。刘厨子道:“喂!老姚,你这是怎么了?还在出神啦。帮着洗菜吧,我要动手作饭了。”
毛三叔没有作声,还是那样呆呆地坐着。刘厨子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胡思乱想,以后要喝酒,得称称自己的量,不要胡乱的喝。当这一份小差事,原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你要知道,你的荐主是李少爷,他在他父亲面前,就担着一分干系呢。你若是事情做得不好,可连累了李少爷也没有面子的。毛三叔听了,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那样子,他是赞同刘厨子所说的那几句话了。
自这时起,毛三叔照常的做事,也没有什么不稳的情形。刘厨子忙着要办他的酒席,他也更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正做菜的时候,黄顺和另一个划丁叫丁福的,在厨房里帮着取杯筷,送菜碗。黄顺笑道:“今天晚上,总办和老爷师爷们都有事纠缠住了身子,不会留心到我们身上来了。老丁,你带我到街上去看看你的贵相知吧?”丁福笑道:“呵!你装什么傻!你一颗心,都在冯家村,别处的女人,你还看得上眼吗?”黄顺笑道:“那不是胡吹,黄副爷不嫖就不嫖,若是要嫖的话,总要找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毛三叔坐在灶前一张矮凳子上,只管拿了面前破篓子里柴棍子,不住地向灶口里塞了去。刘厨子叫起来道:“好大的烟,姚伙计,你拼命地向灶口里添火做什么?”
毛三叔虽是坐在灶口,他两只眼睛,却没有看到灶口里有火,直待刘厨子叫出来,才看到灶里的柴片子,塞的是满满的。自己手上还拿了两块柴片,正待向灶口里塞了去呢。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将火钳把烧着了的柴块子夹了出来,放到水盆里去浸息了。黄顺笑道:“这不叫多一道手脚吗?这柴打湿了,明天还得重新晒一晒呢。少烧两块好不好?”毛三叔将火钳向舱板上一放,拍嚓一下响,横了眼道:“这是厨房里的事,你管得着吗?”黄顺红了脸道:“你看这东西,吃了生番粪,开口就伤人。”
毛三叔跳起来道:“姓黄的小子啊!老爷拚了这一份差事不当,要和你拚一拚,你敢上岸去和我较量吗?要不,水里也行。小子你愿意走哪条路回外婆家去,都听你的便。我毛三叔见过事,我手上就见过两回打大阵(注,械斗也)。你到三湖街上打听打听去,毛三叔是好朋友,什么威风全不在乎。”这毛三叔三个字,送到黄顺耳朵里去,不由得他全身的筋肉不觉抖颤一下,眼光很快地,在毛三叔周身看了一下,他心里好像在那里说着原来是你。刘厨子在一边做菜,听了毛三叔这一片狂言,心里不免替他捏了一把汗。
这位黄副爷,年少好胜,决不能够无故受人家这样一顿申斥,就会算了的,这热闹可就有得看了。殊不料黄顺的情形,今天大变,只是看了毛三叔两眼,掉转身子就走,直待出了这火舱门,他才自言自语地道:“我和你这种下作人说话,失了我的身份。”毛三叔对于这话,似乎听到,似乎不听到,就在灶口边冷笑了一声。刘厨子望了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到现在酒还没有醒吗?”毛三叔瞪了两只白眼道:“哪个混帐王八蛋才喝醉了酒呢。大司务,你不要看我在这里打杂,我一样的可以做出那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刘厨子听了他今天这些话,早就气得肝火上升,红了两眼,现在听到他又说了这些不通的话,就跟着笑道:“你这话对了,薛仁贵跨海征东,官封到平辽王,不就是火头军出身吗?”毛三叔道:“做出轰轰烈烈的事来,也不一定要出将人相吧?譬如说,石秀杀嫂,武松杀嫂,哪个不是轰轰烈烈干过的。武松是个当捕快的,石秀是个当屠夫的,他们并没有出将入相呢。”刘厨子笑道:“哈哈!原来你要做武松石秀这一类的人,你有嫂嫂吗?”
毛三叔道:“我虽没有嫂嫂,我有老婆。”刘厨子笑道:“说来说去,你说得露出狐狸尾巴来了。石秀杀嫂,为的是她嫂嫂不规矩。你说要杀老婆,你自己成了什么人了。”毛三叔道:“哼!那也不假,我老婆规矩,那就罢了,若是不规矩,我就得把她杀了。杀一个不算,我就得杀两个。”正说到这里,只听到舱外面哄咚咚一下水响,是有人落下水去了。刘厨子道:“了不得,有人落水了。”只在这时,好些个人拥了出来。只听得船下面有人答道:“不要紧,我失脚落下来了。”
船上这些人,有的捧着灯火,有的放下竹竿,七手八脚,将那人扯了起来,正是刚才和毛三叔顶嘴的黄顺。大家都笑道:“你这么大个子,好好地走路,怎么会落下水去?”黄顺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什么人走路,都有个失脚的时候。”在灯光下像水淋小鸡似的,身上打着冷颤,勉强地笑道:“倒霉倒霉,我要赶快去换一换衣服,迟一步,我要中寒了。”
说着,他拖了一身的水衣服自进舱去了。刘厨子笑道:“怪不得今天受了人家一顿话,乖孙子一样,嘴也不敢回,原来是水鬼早拉住了他的腿子。”毛三叔自从喝了水酒回船以后,脸上的颜色,便是煞白了,哪里有半丝笑容。这时见刘厨子说着进来,便笑道:“没有淹死这家伙,总算便宜了他。不过他逃得了今晚,九九八十一难,以后的劫数还正多呢。”刘厨子笑道:“你不过和他顶两句嘴,很算不了什么,你这样恨他,不过于些吗?”毛三叔在灶口里添了几块柴,默默地有许久不曾作声,最后才笑道:“我和他倒没有什么私仇,不过我看不惯那种样子罢了。”刘厨子笑道:“这更叫扯淡!”他也只这样随便的批评了一句,却也没有向下说。酒席作得有九成好了,他自要忙着开酒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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