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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日,还是晴天,直到下午,太阳行将西下,一天的功课完毕,便同着两三位同学,到村子里去散步:这些老学生和村子里人都混熟了,随处遇着人就站住闲话:小秋搭不上腔,一个人还是继续地走,不知不觉地又远远地碰到两棵梨花树,于是顺着桔柚林外的小路,走向前去:到那里看时.不由自己哈哈一笑,原来这两棵梨花,也就是自己卧室窗户外的两棵梨花.这已走到那菜园子里了。于是慢慢地向前去,走到梨花树底下来.那阳光由梨花缝里透掉过来,虽是有些树阴,那树阴却也清淡如无,人站在树底下,真个飘飘欲仙。恰好有几阵清风从柳条子里梳过来,将那金黄色的柳条,也吹动得飘飘荡荡的。小秋觉得浑身爽快,仿佛记着有这样两句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也就很想把这两句诗改一改,改得和现实情景正合:口里哼哼唧唧,也就不断地念着。因为他一副心情,完全在诗上.也就不计其他了。
在二十年前,少年不解现代听谓求恋.追逐这些手续,遇到了羡慕的女性,只有一味地去纳闷寻思.幻想中不是打算做一个跳墙的张君瑞,便是打算做一个讨胭脂吃的贾宝玉。然而这两种人,都是万难做到的:加之是世家子弟的青年!父兄都告诉他一番弟子人则孝,出则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的那些话头,在人面前,必定要斯斯文文的,才不失体统。小秋的环境.便是如此。他偏又不是个极端守规矩的孩子,背着人,只管偷看些《红楼梦》、《西厢记》之类。整年整月的,只想得一个莺莺或黛玉:莺莺是不易得的人了,自己也没有这种胆量,出门去访佳人。只有林黛玉这一类的中表亲,人人都是有的。可是说起来也是缺憾,有两个姑母,生有表妹,都在河南原籍,无法见面。舅母倒生得不少,可是又全是肥头胖脑的表哥表弟,没有一个小姐。母亲原来有个大丫环,叫着贵莲,可是一脸大麻子,而且眼睛皮上,还有一个萝卜花,这决不是袭人晴雯一流。后来又添了一个小丫环叫春喜,倒也五官清秀,只是到现在还只九岁,什么也不懂。小秋有时在书房念书,叫她斟一杯茶来,要学一学宝玉支使四儿的昧儿,她却在外面偷着踢毽子,老叫不进来。进来了,身上洒着一阵汗味,蓬了一把黄头发。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寄情风月,每是无病而呻,来排遣他的苦闷。现在他忽然遇到这样一个师妹,不但是可认为黛玉宝钗而已,她恰是知书识字,且粗解吟咏,这去那鼓儿词上的佳人才子,为程不远。因之自遇到她以后,明知在严师督责之下,同学攻研之间,不是谈男女调情的时候,但是头里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件事排解开去。同时又怕春华不快活,只管远远地见着她就闪开。这时,他出来散步,也是万般无奈的一条计策,及至到了梨花树下,触景寻诗,许多思想,都凑杂在一处,哪里还寻得出诗来。正凝想着呢,只听得芭蕉影里,娇滴滴的有人叫道:“小德子,不要跑,仔细跌跤。”这两句话,把小秋惊悟。看时,乃是先生的小儿子.在菜地沟里跑着。那位师妹春华姑娘正在前面喊着呢。小秋心里头,尽管是想她,可是一见面之后,倒反而慌了手脚,脸上一阵绯红,望着人家说不出话来。然而春华却大方的多,手扶了芭蕉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小秋因为人家都开口了,自己不便呆站在这里,于是也就笑着答应了一声。他虽是答应了一声,然而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鼻子里仿佛曾哼着请了。春华一只手,依然牵住了芭蕉叶子,一只手却将那芭蕉叶子一条一条地来撕着,只管低了头微笑。小秋不敢和春华说话,又舍不得马上走开,却携了小德子的一只手,问他几岁,又问他念书了吗?那小德子才有四岁多,怎能够念书?小秋也明知道他不曾念书,但是除了这个,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小德子虽然淘气,恰是他最怕生人,经小秋一问,将一个食指,放在嘴里衔着,身子是扭得像扭股儿糖似的,睁了一双圆眼睛望着人,却死也不作声。春华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李师兄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应?快给你师兄作揖。”小秋摸着小德子的头道:“不要紧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师妹,你很用功=”这最后六个字,他虽是说了出来,声浪低微得震不动空气。难为春华耳力极好,竟是听见了,便笑答道:“我哪里知道用功.用功也没有用处,还中得了女状元吗?我爹爹说,师兄学问很好,一堂同学.都赛不过你。”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已经把那片芭蕉叶子,撕下一大片来,于是两只手又一条一条的,更撕得像一一挂穗子一样:小秋也知道她是很难为情的,若是只管和她说话,却怕她难堪。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可以证明她决不会为了前日念书的声音生气.心里自是十分欢喜。他不作声,她也不作声,两个人对立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却扯住了春华的衣襟道:“姐姐我们回去吧,尽站在这里做什么?天黑了。”春华红了脸,牵着他的手生气道:“回去回去!是你要来,来了又要走。”说时,回转头来向小秋点了一个头,也就走了。
小秋站在梨花树下,眼看她姗姗而去,心里头高兴极了。觉得宇宙虽大,都是为自己造就的=便是这两棵梨花,不是在阴雨里面,那样凄凄惨惨的穿了一身缟素衣裳。照现在看起来,乃是琼花玉树,一个白璧无瑕的宝物,一高兴起来,身子犹如腾云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两跳。直等着太阳西坠人影昏昏的时候,才两手拉开了窗户,扒着窗户板子,向里一跳。他以为屋子里很低,随便地就跨了过来,猛然地向下落着,地板是哄咚地响了起来。那个斋夫听到书房里这种很大的响声,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跑过来,推门向里望着。小秋跌在地板上.摔得两腿麻木生痛,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只管低头在膝盖上拍灰。斋夫笑道:“李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小秋怎好说是爬窗口进来摔倒的.便笑道:“我站在方凳子上钉钉子呢。”斋夫笑道:“我也没有看到少爷进来,少爷怎么样就在屋子里摔了一跤了?”小秋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傻笑。斋夫也不敢多问,自低着头走了。小秋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只管想着。斋夫又进来了,两手捧了清油灯,放在书桌上,将油碟子里的挑灯杆儿,把灯心剔得大大的,向小秋笑道:“李少爷要什么东西吗?”小秋见他格外地献着殷勤,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家伙看出了我的行为,故意来审问我的。于是正了颜色道:“不要什么东西,你去吧。”那斋夫因为他是一个道地的少爷,所以随时特别殷勤。往日这李少爷受着奉承,总是笑脸相迎,不料他今日有了脾气了,去奉承他,倒反是受着他的钉子,不声不响的,也就退到厨房里去了。自己坐在灶头边,看了灶上蒸屉里出的水蒸气,只管出神,叹了一口气道:“有钱的人,真是脾气大。”这句话刚说出口,后面就有一个人答道:“狗子,你一个人在这里骂哪个人,又是灌多了黄汤了吧?”狗子回头看时,却是大姑娘春华来了。连忙站起来笑道:“半夜里杀出一个李逵,大姑娘怎么会到我们厨房里来了?”春华道:“怎么样?厨房里不许我来吗?”狗子笑道:“不是不许大姑娘来。因为大姑娘嫌这厨房里是烧煤的,经年也不来一次的,现在煤气正烧得这样厉害,你怎么倒来了?”春华道:“米汤煮开了,赶快送回家去一盆。”狗子笑道:“这件事还要大姑娘自己来说吗?”春华也不去分辩,看看盆里的菜又看看厨房里的米,还伸头向水缸里看看。狗子心想:怪呀,我们姑娘,今天到厨房里来查我的弊病来了。春华在厨房里打了几个转转,遂就笑道:“金家少爷今天回学堂来了吗?”狗子道:“昨天回家的,今天哪能够回学堂呢?”春华道:“王家少老板,好久没有回家了,该走了吧?”狗子道:“谁知道哇?”春华道:“那位李家少爷为人很和气呀!”她说到这里,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了。狗子心想:我们小姐,是把话来颠倒着说吧?便随便答应了一个是字,春华道:“他父亲是个知县呢,他祖父还是个大红顶子,做了好几代的官呢。”狗子心想,我们大姑娘,倒偏知道李少爷的家世,也就微笑了一笑。春华看到了狗子的态度不大正经,有话也就不敢跟着往下说。搭讪着向天井上面看了一看天色,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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