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爷从胡麻台回来,朝我七姑母喊:“七妹几哎,快点烧一锅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洗掉身上的晦气呢。”
我大奶奶问:“老倌子,六斤子一家四个人,四具尸体,你和剪秋,把他们埋在哪里?”
“哎呀咧,六斤子一家四个人,死了几天都不晓得,臭气熏天,动手搬不得了。只好在他家堂屋里挖了个坑,并排埋了。”
“但愿六斤子一家人,下辈子,最好不要来人间,不要变人了。”我大奶奶说:“万一要是来人间,要变,就变作九条命的猫,到野外抓鱼吃,抓老鼠子吃,抓青蛙吃,就不会饿死了。”
午夜的西阳塅,夜露轻吻着大地。从檐角树枝上坠落的月色,溅在野草上,弹起一缕缕淡蓝色的烟。
就连流浪的野狗也不叫了,整个西阳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吉祥寺的那个了然和尚,习惯在亥时和子时交接之时,敲响钟声,敲出古老而悠扬的叹息,像是雨露一样,滴下屋檐。
吉祥寺的钟声过后,响堂铺街上的兵马大道上,不晓得是哪户人家,突然爆一阵悲号声,还没到半个时辰,悲号声嘎然而止。
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被这悲号声,搅得心烦意乱。塞高装着秕谷子的枕头,半躺在屏风床上。
我大奶奶对我大爷爷说:“老倌子哎,人活在世上,当真是做客一样。只要睡在六尺六寸深的黄土下面,天大的事也好,鸡毛蒜皮的事也好,都不要管了,那才是真正的安宁。”
我大爷爷对任何人,可以火,唯独对我大奶奶,是细心细意,从不讲半句冲撞的话。我大爷爷说:
“老帽子哎,老话讲得好,宁愿到世上捱,不愿到黄土里埋。我也晓得,这个世道,容不得我们活下去,巴不能得要我们这帮穷鬼子,像是下到油锅子里的红虾公子,弹一下,就死了。我曾经想问苍天,我们只想简单的活下去,为什么,苍天与大地,当真是容不下我们?”
“老倌子,你的话,讲是讲得好。我告诉你哒,我的心,早已分作了七瓣,你占着中间最大的一瓣。六个崽女,各占着一瓣。如今呢,茅根死了,黄连嫁了,茅根这一瓣,死了。唉,瞿麦这孩子,远走高飞,我这一瓣心,吊着悬着呢。自从曲莲嫁了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心慌呢。”
我大奶奶说着说着,就轻轻地哭了。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没听到别人讲,穷人子,穷人子,穷的没有人之子。你想咯,嫦娥一个人住在月亮之上,不美妙吗?美妙。当真美妙吗?不美妙呢。一个人孤孤单单,纵然拥有月亮,又算得什么咯。老帽子,你莫怕。有我枳壳在,大饥荒的日子,我们终将会熬过去的。”
我大奶奶侧过身来,头枕在我大爷爷的胸前,感觉我大爷爷的衣褂子,湿了一大片。忙问:“老倌子,你也哭了?”
“老帽子,我枳壳大爷,从来不哭的,只是掉了几滴眼泪。”
白天的气温偏高,我家里种的大白菜和大萝卜,生了青虫子和染虱子。我大爷爷挖回来一大捆辣蓼子和旱烟秸秆,野薄荷,臭蒿子,樟树叶子,用铡刀铡得一粒米长的小段,在大水缸里泡了一天一夜,用提桶装了,担到田里,一勺一勺地泼在菜叶子上。
这个秋天,冬天,明年春上,一家七个人,全靠这点蔬菜填肚子,当真马虎不得呀。
泼过药水的蔬菜,长得特别旺盛。我二爷爷日里夜里,都要到田里,巡查好几次。毕竟,想趁没有人看守的时候,捞一捆回去的人,多的是呢。
天刚刚亮,我二爷爷看到,蓬卢府看槽门的矮子草乌,端着一个牛角沙窝子,从懿家坝走上来。
我二爷爷问:“草乌,你一大清早,捧着牛角沙窝子,做么子?“
草乌说:“二舅哎,你不晓得,昨天下半夜,南星老爷死了。”
“难怪昨夜里,蓬家台上的野狗子,叫浮了天呢。”我二爷爷说:“南星老爷这个鸦片烟鬼,生来的败家崽,也会死呀。”
矮子草乌说:“是个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当叫花子,都会死的。南星老爷,好日子不晓得过,偏偏要吸鸦片烟。长沙来的洋大夫说,他的五脏六腑,全烂了,就是华佗再生,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别的人吸鸦片烟,标准的一个瘦颈猴子,风干了的土青蛙。”我二爷爷说:“南星老爷倒是好,一身的肉胚子,像是弥勒佛,从未见他瘦过。”
“二舅,我刚才是从懿家坝,给南星老爷请的龙王水,急着回去,用檀香煎水,给南星老爷抹尸,等着装殓入棺呢。”矮子草乌说:“我听马姨太和殷姨太说,南星老爷放出去的账,无论哪一个,都要收回去呢。二舅舅,你要早作准备呢。”
矮子草乌匆匆忙忙走了。我二爷爷心里哪个苦啊,像是用黄连草煮的水,翻江倒海呢。欠着南星老爷家六块光洋,就是把添章屋场全部抵了,也不够呀。
过了白露,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大爷爷吃了半碗萝卜叶子拌细糠的饭,南星老爷家的管家,端着个算盘子,腋下夹着个账簿,到了我添章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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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姑母金花养的那条狗,钱褡子,也是一条嫌贫爱富的狗,见戴着眼镜、穿着绸褂子的管,躺在干稻秸秆草堆上,一声不吭。
大管家单瘦的个子,眼珠子里,白多黑少,冷冰冰的目光,从小而又小的眼镜片子上翻过来,射在我大奶奶的脸上。
“喂!喂!谁是枳壳大爷?谁是枳壳大爷,快点出来,把与南星老爷家的账,算一下!”
我大爷爷一言不,望着管家,看他耍什么花脚乌龟的把戏。
“哎哎,老帽子,老帽子,枳壳大爷到哪里去了?”管家说:“当时,你们借钱的时候,比孙子比孙子还老实。现在,还钱的时候,做缩头乌龟的乌龟,还狡猾。”
“喂!哪个人的扎裤头松了,露出你这号尿胀货?”我大爷爷听矮子草乌说过,蓬卢新来的管家,是马姨太娘家的什么人,长沙的撮巴子,里手拐子。
管家抬起头,望见我大爷爷,山一样的老汉子,有点吃惊地问:“你是枳壳大爷吗?”
“尿胀货,我问你,马王爷有几只眼?”
“你叫我尿胀货?”管家说:“哎,你是蚊子打花哨,好大的口气,居然叫我尿胀货?”
“你不是尿胀货,还是哪座阴山里的野物?”我大爷爷说:“你这号尿胀货,站起来三堆牛粪高,坐下去一泡鸡粪大。我现在年纪大了,往年,你这样的货色,我一肩担子,可以挑起五六个,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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