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在殿外摆好后,咸宁帝见谢思言面上仍是古井无波,道“径直蹈火与自焚何异卿三思。”
谢思言道“那便将木炭烧起来后,以铁片覆其上,赤足踩踏铁片行过。”
咸宁帝迟疑片刻,点头。待到铁片烧红,谢思言跟咸宁帝告了失仪之罪,缓行至前,开始脱靴。他将皂靴搁至一侧,来到火炭前。
下头的火炭烧得旺,火舌蹦窜,热不可近。上头是烧红的大幅铁片,统共三片,比邻连缀着铺排。炭火噼啪作响,烟气扭曲了对面内侍的身影。
谢思言抬足欲踏时,咸宁帝突然出声“慢着,朕相信卿无辜。”挥手示意一侧的内侍将谢思言拉回来。
一旁的常义瞧着那烧得红热的铁片,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牢房里刑讯逼供时也不过是拿烧红的烙铁块往犯人身上燎烫,眼下这可是硬生生从烧红的铁片上踩过去,这谢家世子可真狠。
谢思言也未坚持,从容不迫打整好仪容,近前道“谢家世代忠良,臣身为谢家子孙,不敢辱没门风。望陛下公断。”
咸宁帝道“朕自知谢卿赤诚之心,谢卿不必担忧。”挥手示意锦衣卫将常义带下去,又表示谢思言等人可以退下了。
谢思言道“臣多言一句。常大人适才张口就提起了臣与陆家的婚事,然则谢、陆两家均未将此事外传,那常大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此事足可见得,常大人平素对臣私事颇多刺探,纵是御史也不当做至如此。”
咸宁帝深觉常义越老越糊涂,办事不牢还专惹些麻烦,揉着额角道“朕晓得了,朕此番必不会轻饶了他。”
陆听溪与谢思言在馥春斋后堂碰头时,提起适才他要踏行烧红铁片之事,谢思言道“我说出那话之前,就知皇帝很可能拦阻我,因为他怕回头被人说残谬不仁,皇帝那等人,怎可能因着这样一桩事留着把柄让人诟病。何况,我若回头伤着了,谢家这边嘴上不说,心中必定会怨恨。因为今日这一出归根结底也是皇帝逼出来的。”
“退一万步说,纵皇帝不拦我,我也不会有事。你可知湘西苗疆有一种巫术,便似这般,在烧得红火的木炭上铺陈铁片,待到铁片烧红,巫师先祭祀祖师,再念咒,随后再过这火海时,就能毫发无伤。”
陆听溪默了默,道“你还学过巫术”
“只是外人眼里的巫术而已,找个寻常人也可以办到。其实就是个技巧活。那个铁片统共就没几片,如果连续踩踏不停顿,快速滑过去,工夫十分短暂,掌控好力度与时机,能最大可能地避免烫伤。不过,这还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脚底有一层隔热的防护。湘西巫师长年劳作,足底有一层极厚的茧,这令他们对热烫的火力不敏感,也能护住脚掌。我没有这层茧子,但我事先做了准备,我脚底涂了一层易容乔装用的胶跟药膏,因此只要我小心些,就不会被烫伤。届时我只将自己的无恙以天意伪饰便是。”
陆听溪问他事前怎知届时会有这么一出,谢思言轻捏她脸颊“我知今日必是互不相让的,故此有备无患。”
“我先前就知道湘西这种巫术,但并未深思,也觉玄奥,然则后头忽然有一日,天竺鼠给了我启示。天竺鼠的脚是它最脆弱之处,肉软皮薄,受伤出血都可能致死,所以得用足垫防护。湘西巫师脚底的厚茧就是他们的足垫,又兼动作快、时机准,故而他们不会被烫伤。我发现后,曾布置一番,试验一回,确认我的揣测无误。”
陆听溪道“你今日何必冒这等险,我皇帝还是对你颇多庇护的,先前让你兼任左春坊大学士时,言官们几乎全部跳脚,但皇帝还是力排众议,极力促成了此事。我听祖父说,皇帝与内阁集议此事时,内阁那边也是大半反对,可皇帝十分坚决,还让他们以你为楷模。”
“淘淘想想,皇帝为何要让他们以我为楷模,又为何要那样极力维护我、促成此事皇帝实质上不是在维护我,而是在立威,在向朝野上下广而告之,但凡忠君,必能高升。”
“那他这回可是信了你”
“与其说皇帝信了我,不如说皇帝厌了常义。皇帝的每一步都是从他己身之利出发,纵是对太子,他也无甚慈父之怀。先前有道官说太子与他十年内觌面会给他带来灾殃,皇帝就信了个十足十,竟当真不与太子相见。如今离十年还有七年,可以想见,这七年里,皇帝只会召东宫讲官来督促太子的课业。而太子那边,素日相处最多之人便是东宫讲官与身边内侍。”
太子生母早逝,按说是要送到皇后膝下教养,但咸宁帝既不能与太子相见,就不好让太子住在后宫,于是另派了宫人内侍照拂。论起来,咸宁帝也是个会做戏的,分明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厌倦了皇后,但为表自己嫡庶分明、不忘糟糠,还要在外人跟前做出与皇后伉俪情深的模样,每月都要抽出工夫去皇后宫里坐坐。
陆听溪轻叹“我晓得了。”
谢思言很快岔了题,又想起一事,问他送去的她可了。陆听溪一顿“了没几页,被三姐拉出去耍子了,就没了。”
“那你可要抓紧,顶好每日睡前都翻一翻,若有哪里不懂,尽管来问我。”
陆听溪问“我怎么觉着你总撺掇我,那里有什么我了开头,瞧着跟三姐给我讲的那些话本传奇之流差不多。”
谢思言一把将小姑娘捞到身前“你三姐的能跟我送的相较你往后面就知道了,不一样的,我送你的都是好东西,千万莫要让人瞧见。”
暮春之后,转瞬即交夏日。常义没把差事办好,皇帝还要寻人顶上,思来想去,便将这差事转交给了谢思言。谢思言用了一月多的工夫将此事办了个圆满,归京之后,咸宁帝给常义的处置也下来了,贬至九品主簿,下放广东琼州。
常义出狱前夕,谢思言去了牢里探视。
瞧见谢思言来,常义扶着墙勉力立起“随我去丰润的那两个阉人,是你的人是你故意让那两个阉人激我,故意引我说出那些话来的,是也不是”
“常大人到现在竟还不忘构陷我,我不知常大人在说甚。”
常义生了痈疽的脸扭曲了一下,踉跄着冲过去“真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陛下竟是信了你这鸡贼小人”
谢思言侧身避开,淡声道“常大人莫要做出这等胸怀大义的凛然模样,倒好似大人是天下头一等的贤明之臣一般。另,常大人可以喊得更大声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种话都敢吼出来,我常大人还是觉着陛下罚得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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