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急切的脚步声踏上高阶。他才扶正冠,抬便见来人毫无恭敬可言地冲至面前,将封书信拍到他怀里。戚亘没有忙着拆信细看,倒是先牵过她的手为她拭去额上薄汗,再接过外袍来为她披好:“姐夫今日怎么会放你单衣跑出来。回头若着了凉,他可不要又来寻我的不是。”他说着打趣话,视线向下移去,“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不好如此莽撞。”
“元婴呢?”
戚亘不答,亦不拆看那封由左卫回的密函,就这么牵着自己姐姐视线游移,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能为力。戚昙眼中的焦虑顿时化为惊恐。戚亘却只是笑。他笑得犹豫、笑得拘谨,却好像并不怎么乐意:
“皇兄安然无恙。我赌了一把,赌他不信我,赌他会隐姓埋名隐匿踪迹。若不然有荆风在侧,左卫如何能得手。”
今日他所戴朱金冠边缘缠着飞龙,明明早已理正,他却又伸手扶着,漫步去高台边,沐着灿烂的阳光凭栏而立。灰堆下阴燃已久的火苗细细翻起,烧得他心下燠热沸腾。
楼外天晴得白,似乎已是酷暑时节。
戚亘一向喜欢夏日,此时虽透不过气,却也依旧开怀畅快。他甚至赶在戚昙先头张口,迫不及待到无以注意自己的语气有多咄咄逼人,有幸灾乐祸:
“皇长姐既然一直想我们兄弟和睦,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不是吗?”
他此话说得实不应当,但却实在有用,只一句,就堵回戚昙千万的道理。长丰台内一时陷入沉默,戚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沉默。他干脆自腰间取下贴身带了月余的匕,随手扔过桌案后;又如儿时一般挽起长姐臂膀,要将她亲自送出宫去。戚昙却不动,目光穿过窗外宫阙楼宇,或许再穿过数千里山峦河泽。阳光炙热,灼伤了她的眼。她的嗓音迟滞酸涩,或许也被这轮烈日烤干。
“所以元婴他……”
“他不会再回来了。”
做姐姐的问,像在问她自己;做弟弟的答,也像是在答他自己。有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戚亘还要来扶,这一次,却被戚昙微微让过。
她接着,却如儿时那般,还要来捏捏他的手:
“皇帝,不必相送。”顿一顿,她又道,“明日,明日我再来陪你。”
她转身离去,戚亘也不再坚持。他就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一步一步、八九月份的孕妇般审慎而费力地消失在那长阶之下,好似瞧见井中有月亮沉了底。长夜终结,长夜将至。他方才还道烈日灼人,此刻缘何又透骨地寒凉?
不是月亮,是他自己跌落枯井。此一生,此一世——
不得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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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又在下雨,洪右鹊骑马而来,一路只觉得冷。如此良霄,弃了刺史府高床软枕温柔乡不顾,他干嘛要费力跑到河间村这等穷乡僻壤来?哦对了,是袁家弃暗投明那人急报,说荣王要玩那微服私访的游戏,扮什么青天大老爷。袁家经管仓廪那名小头目还有个表侄手下当差,那人姓齐名毕,犯了什么法,和谁有些过节,洪右鹊还能不清楚?就这关头,要让他撞见了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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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洪右鹊的马就骑得不快也不慢。总之今夜过了,袁家也便倒了。届时正好将延长县令强征的几仓粮食做恩惠下去,今年考功为此应该能多添上一笔政绩。本来袁迁识礼数、知进退,逢年过节孝心也不少,犯不上和他家过不去。要赖,就赖秋冬雨水太多,延长县仓满囤流的吃不下还要霉,只能尽快处理;再怪丰州的仗又打得太快,来不及作为军粮换点钱或是送出去。他再一想,自己也怨,延长做好的嫁衣吃不下卖不出只能这么草草处理,到底可惜;还有那荣王也是,初出茅庐不知深浅,袁家宅院处处僭越的实证放在眼前,但凡捉住了小题大做一番,金明县令自然就把事情办妥,那用他自己以身涉险扮什么家家酒。要是今晚事情不受控制,荣王殿下真死在了他延州境内,接下来少不得得向师傅求求情,还得再去小地方熬上几年,到时也不知皇帝还会不会记他清扫心腹大患的恩德……
他去的有些迟,齐毕已经是动了手的。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那亲事府典军人赃并获,刺客绑了押着,掺了毒物要用来药虫杀害的麦麸如今还在那碗里放着,一筷子都没动。洪右鹊一路想得着实是有些多了。同荣王嘘寒问暖对付了没几句,又有衙役急慌慌来报:上岗寨山崩,正撞上荣王仪仗……
看看面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重瞳之人,衙役都觉得自己虚惊一场,屁颠颠就要退下。洪右鹊更要道可惜,若是荣王不闹这一出,也遇上了山崩……天威降临,这下和他延州刺史更没有关系,不费一兵一卒,连过失都不用承担,哪里会有这样好事呢……他甚至接着心念一动,又想如若他呈报说荣王当真殒命在上岗寨?对面只带了一名侍从,他手下随行有二十名衙役,百名官军。
他想了一瞬,然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荣王也想问些什么、或是斥责些什么,当是时却又闻院外马蹄嘈杂,没片刻大步闯入甲胄齐全是名将军,洪右鹊还识得,乃是兵部侍郎朱兆。想当初刺史府上和荣王唱反调急赤白脸的是他,今日河间村千钧一救了荣王一命的又是他。甚至上次这朱家人还彬彬有礼谢他调停劝和,这次却晃着肚子拧了眉毛要来追究他知情不报、玩忽职守多项罪责。洪右鹊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随即还是那个衙役,这回不仅偷眼瞧着荣王,还要斜眼瞅瞅新来这位将军,依旧附耳有话要讲。
“何事!大声说!”
朱兆声如洪钟,吓那孩子一个趔趄,险些给人跪下。他再望一眼自家太爷,磨磨唧唧、犹犹豫豫,随时准备扔了话头就跑:
“袁家……也给、乱石埋了。”
面前三双眼睛七只瞳孔,立时都瞪起来。洪刺史问:“山崩?”朱侍郎追问:“死了几个,活了几个?”荣王更急:“袁迁可有下落?”三个问题,衙役战战兢兢,只顾得点头,只给出一个答案:
“大晚上,正歌舞助兴……山崩来得厉害又快,整个院子全毁了,谁跑得脱呢……”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洪刺史回到府衙给师傅写完了信才闻鸡鸣,他对此甚为满意;朱侍郎边关跑了一趟,总得捞些功绩,留下来追讨贼匪,他也乐得情愿。就剩荣王一人,急急拍马往府衙见了心上人安然无恙,接着却不顾仪态往床上一倒。
“没能如愿?”李木棠扶围子坐起来,右手捧了文雀递的热茶,左手拿了荆风送的巾帕,却是那头都无从下手,还得戚晋自己懒懒散散掉个头,撤掉了干贴身上几件衣袍,就赤裸上身虚枕在她膝上。
“他二人各自如愿……罢了,百姓能有地种有粮吃,才是要紧事。你换了项链?”他伸手,摸过她垂下脖间一颗颗黑珊瑚珠粒,一路摸到居中那一枚狼牙。李木棠就先自己喝过一趟热茶,扯了被子来给他盖上,再用汗巾擦擦他干了大半的头:
“当时事突然嘛,得是执乘亲事,赶得快,刚刚好逃开。就是车厢毁了,玉牛头摔坏了……”
“你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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