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彼时只嫌这鸟叫烦呢!也没多问几句所谓朱家送来的奴婢是怎么个事儿,只是来回宽慰“不要紧”,“别妒恨李姑娘”,“宠辱不惊”云云,先将段姬送出门去,还居然放了明显做贼心虚的佩江去烧水沐浴。佩江气度虽小,做事却周全,兑了些药粉花瓣进去,香是沉沉绵绵的香,不轻佻、不放纵,窗外的鸟儿来回扇动翅膀,却也敛了声了。段舍悲熏热了一张脸面,阖目有一阵儿险些睡着。人就是这样,一旦养起病来,就会没日没夜地怠懒下去。今日不过几桩小插曲,她便如此敷衍了事,而后呢,岂还算得了……
她本也不是妻,王府行将有一位德行服众的王妃。她教育佩江与段姬安之若素的道理,此刻,却还有什么空落落不肯放下呢。沐浴已毕,佩江重新上了膏药,又在金鸭炉内熏了些什么宁神静气的香。段舍悲垂散三千青丝上床只是坐着,看不见窗外的鸟儿,一时竟也全无睡意。今儿实则是还有一件喜事的,何幼喜身子不适,她留了张奉御切脉,却原来有孕三月余。帖子已递去刘府,大约明日就回来接人。何幼喜自己倒还不大乐意。原来早些时候,因刘深守选日久,其父坐卧不宁,备下重礼又要去攀旧年的交情。探花郎深以为耻,与父亲冷战数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先耐不住要逃跑的却是新妇何幼喜:
“只恨街坊邻里蜚短流长,全道娶妻不贤招致灾殃……我不如向舍悲你来取取经,跟了你来吃斋念佛!”
她说着赖了段舍悲,简直不肯撒手:“舍悲菩萨心肠,难道狠心将我扔回那虎狼窝里?”
毕竟是有身子的人,段舍悲可不敢放她在身边,万一自己脚下一个吃痛撞了摔了那可得了!眼下夜深,她却忽而又晓得寂寞。明日幼喜便走了,这清辉院重新热闹起来,可不止该得是何年何日了……
却就在这当头,有人横冲直撞上得堂来。就好似那晚归的鸟儿着急拍上了窗棂,硕大的人影踩着惊雷撞上屏风,没两步就冲至近前。
是男子。
是殿下。
段舍悲几乎是掉下床来,一时甚至爬不起来。佩江还在外间磕头告罪,她脚腕似乎又崴了一道,愈是心急想要整顿仪容,却愈是生了满头满面的汗、又湿了更多碎——按母亲的标准,甚至算得上“蓬头垢面”!屏风那头的的影子却近了、更近了。她的喉咙骤然干涩,从不曾像当下这般口渴!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来问她放纵偷懒的罪责?!她本是个病患呀!称病躲懒天经地义!李姑娘出门见了什么人,亲王国和仓库如何做事不当心……那些与她何干?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她还要去接见什么!
有李姑娘在,这一切,又干她什么事呢?
刹那间万籁俱寂,段舍悲好似忽地就倦了;腹中饥渴、口中刺痒,她实在不想……再去、伺候一位主子……
“殿下不要进来!”
厚重的影子停在屏风那头,她竟然尖叫出声:
“妾、蓬头垢面……难以全礼!不敢、唐突了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有叩头声隆隆响起,佩江仓皇告罪,依旧是口齿清晰:
“……殿下莫怪!主子是抱病在身,实在……”
她却打断佩江,直挺挺站着,傻愣愣驳斥:
“妾无碍!一点小病,很快便能康健。劳殿下挂念。明后好全了,妾再去朝闻院谢恩!”
然后她等,好像看着屏风那头急促起伏的胸膛平缓了,大略又听见含糊其辞地一声“嗯”,殿下在知会佩江:“明日张奉御问诊,记得也请来替你家主子把脉。”那声音似乎低沉而伤悲、却柔软又温暖;一介屏风将人隔开,她自然看不见他眉间一团怒火、面上一层寒霜:“转告你母家。少自作聪明。”他向前再迈半步,缓言警告,“朱家送来婢子,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要出现在皇帝身边。如何区处,你自己打算。”
佩江曾经私下里偷偷提醒,这批婢子乃她母亲一番美意,要替代段姬帮她的忙的。帮什么忙?段舍悲听了就忘,甚至懒得追问,而今却骤然清醒。一袭寒意,就直刺心底。
她却依旧站着;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她不愿为其请罪。所以荣王的惩戒便加码:“明日入宫与昭和堂商议寿宴诸事,你也不必去了。就在府上歇息,省得奔波。”
话音未落,门外重若千钧的影子便已然走远,漫天阴云好像跟着就散了。明明是入夜已深,屋内烛火却格外热烈地扑腾起来,一瞬间竟是光如白昼。段舍悲披跣足仍旧站着,半晌,却快步淌进凌冽春风里,追向那无限漆黑的屋舍。
她是一只飞蛾。
此时此刻,唯有朝闻院的灯火,仍旧亮着。
为什么来?自取其辱,自取灭亡?好赖佩江将她拦在朝闻院外,为她束,又为她穿鞋。她站在这一晚的夜色里,有一阵失魂落魄,朝闻院移栽的梧桐年岁不小,却从无虫唱鸟鸣,堂屋内互不相让的吵闹声愈演愈烈,毫不顾忌直刺她眉间心底……“那个林怀章……就值得你这么奋不顾身?”是殿下在怒吼,“还喝闷酒?又是……那姓林的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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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庆祝我自己有本事,不是闷酒。”李木棠毫不客气,“好端端的,你和林公子又生什么气?不会大半晚上跑出去,跟人家吵架?”
“你就这么关心他?”殿下仿佛瞠目结舌,“谁告诉你我去了林家,这就值得你一整页地抄写他名字如坐针毡?!你怕我吃了他?他是亲王府僚属,我尚且记得是非对错!”
“我只写了一遍!”李木棠跳脚道,“那段孺人还替你操持后院!我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也掀了房顶去!”
没有房顶的庭院外掉了朵花,段舍悲阻住要上前请为通传的佩江。心跳忽而皱缩,她呼吸不过来了,却肯继续瞪眼睛听下去:
“不一样!段舍悲只是……”
“你还叫人家‘段舍悲’,好歹我从来只喊‘林公子’。”
“段舍悲是她自己的名字……”殿下接着大约是贴近了些,放缓了声,“因为段舍悲,从来都只是,段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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