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妹妹不过是教训自己奴婢。”段舍平一旁帮腔,“据说林才人给自己的婢子起的名字好听,范妹妹心向往之,也给自己的丫鬟起名叫‘木棠’,难道,这就惹了刘主簿不快啦?何大才女要为她鸣不平,怎么不管管攒红姐姐,是不是关在绣楼里,快要没命活了呢?”
“她一次都没现身。”范姑娘出面作证,“五日了,中书令阖家来过三次,只有攒红阿姊说是不便露面。美奂上门去看,人家也不肯开门——中书令家的大门向来紧闭,谁都知道。可要是攒红阿姊步了赵姐姐的后尘……”
“我是幸有皇恩。”赵伶汝忙道,“圣上不弃,还肯召我入宫,否则……”
“攀附王恩,狐媚惑主而已。”范小妹快人快语,将赵伶汝正起势的得意炫耀打断,“所幸是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堂而皇之上我家丢人现眼——否则,我一定给她丢出去!我曾祖的丧礼,不欢迎那犯上作乱的贱婢!也不欢迎,鼠两端的大才女。”侧目向旁,她又喊“木棠”,这回唱的是送客,“还有,木棠,顺便给咱们大才女指一指中书令府所在——如果她还有些良心的话,该知道什么人是她应该怜悯同情;什么,才是正义。”
掷地有声,目光坚定,好熟悉的样貌——几乎是数日前,假冒公文的何幼喜。拉大旗,扯虎皮,就是谋反叛国的,哪个不说自己天命所归,所作所为乃是匡扶正义?不过有些自知欺世盗名,有些却自诩高风亮节。或许真小人,或许伪君子,难道这世上惯无圣人?且就说那靖温长公主,莫不也是说着“忧国忧民”,却以旁人婚姻交换人情?
“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大梁长公主,为江山社稷何人不可牺牲?陛下推诿躲懒,任那燕人满朝笼络结交——再搞出夏州冲府之事,岂非国朝大患!我是你姐姐,身怀六甲如何不想清心寡欲。可是你身为皇帝不做的,朝中自有狼子野心的求之不得。燕国边关稍安,楚国再起烽烟——你那点捉襟见肘的家底,还何以为继?!”
前数几日,在荣王开赦、进宫求婚的那一晚,靖温长公主戚昙曾留在昌德宫内,好一番急赤白脸。“我的确将那姓赵的顺水推舟许了突黜里;我的确多番奔走,哪怕方才,哪怕现在,为了我自己的弟弟。陛下如果这般不讲情由,疑神疑鬼,便叫大理寺,治我戚昙的罪!”
对面龙椅上,皇帝懒散坐着,半晌只是叹气:
“孕期喜怒无常——姐夫诉苦原来不曾夸张。您且坐罢!哥哥刚才喜昏了头,您怎么跟着就气晕了脑袋。朕随口一提……总也该是宗正寺,不是什么大理寺。皇长姐皇亲国戚,却并不在朝为官,哪里是大理寺管得起。”
他声音小,说一句喘半句,底儿透着虚。当姐姐的看了八百个不乐意,又絮絮叨叨自己如何为奉献牺牲——为他兄弟俩、一对白眼狼!实在是要当娘的人物了,教训起人来已经格外婆婆妈妈。皇帝偷口水喝,实在是忍不住抬头回一句:
“这不叫‘奉献’。是‘权力’。”
舍小利而为大义:志士修身;损一毫而利天下:君王谋国。皇帝方才已经提醒,纵为皇亲国戚,她并不领一官半职;逾矩揽权,如非女子之身,她已经身在宗正寺。对面泛红的面目怔然片刻,随即结了冰霜般迅冷透;身子半摇,她向后退步。
“燕人讨要赵伶汝,私以为志在必得。朕,不想如其所愿。”轻拍拍御案,皇帝一点点直起身来,“予取予夺,损伤大梁颜面。况忽赵伶汝此人,曾是后宫妃嫔。”
他说罢抬手吩咐常福,明日晚间,昌德宫设宴,请燕使突黜里麻古赴邀;回头见长姐面色戚戚,不免又摇头轻笑:“康佑五年,楚国来使,穆慧皇贵妃私下相见。暗许姻亲,意在把持通商互市之权……长姐怎么这副神色,娘亲所作所为,唯一的女儿从来不曾听闻?”
“我那年仅仅九岁。”戚昙说罢,忽而似有察觉,脸色骤变。皇帝却笑而颔:
“不错,当年孝定恭皇后——朕的生母受过禁足,是父亲,给皇贵妃的警告。那一次只动陪嫁侍女,小惩大诫,再下一次……”
先皇大行后,皇贵妃无故自缢,难道也是……
“母女相肖,皇长姐此次如此钻营,又到底是为了维护娘家楚国利益;还是既嫁随夫,要为姐夫开辟天地呢?”
“……你向我讨债?”
皇帝无奈,只是站起身来。
“长姐,我累了。”她的手冰凉,他的话却无端炙热,“我身子骨不好,你知道,自小便娇弱,或许没几年好活。我所以要好好摆摆帝王威风,仔细享受一番,也叫不枉此生。哥哥和我不同,是征战沙场、安定边关的大英雄。除了一时犯浑,选了个不下蛋的鸟,其余,足够照应长姐余生。所以,请,长姐,近来,就宽宥则个。居家安胎,让弟弟我,松快松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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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昙瞪直了眼睛;戚昙没有答话。
昌德宫九级高阶,她奔波劳碌了四五日;身怀六甲、神思恍惚,走惯长丰台高楼的腿脚却从最后两级踏空。曾经纵横马场的腿脚坏了,自此得长久卧于床榻。所谓公主府忽而便缩窄成床前一眼望穿的地界,才进初夏,门庭冷落却仿若冬天。宫内审身堂,宜妃——不,如今当是皇贵妃——固步自封是否也在同样无从堪破的症结?丈夫来得迟一些,闻言就说要挪她回卫国公府。车行半道,戚昙却忽而要绕行正门,又僵持车上,许久,望着父亲御赐的匾额出神。一代战神卫国公走了,刚正不阿昭刚公走了,如今连五朝忠良舒国公也走了,星河寥落,人间何其无常。迎出门来戚晓跟着她梗个脖子故作老成,秦秉明却懵然不解。“都是千年难遇忠臣良才,是我大梁国朝根基。文曲武曲接连陨落,朝堂……”
她忽而噎住。
这或许,可就是陛下斤斤计较的源头:她在以江山之主自居,以九五至尊的认知“忧国忧民”?无黄袍加身,她仅只小小女子;偏偏、却是小小女子。哪怕自家府邸,一旦抱病,也再无从呼风唤雨。连丈夫都不加宽慰,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从前训诫我,这不应当那不应该,尤其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那些什么使臣,做陛下的主。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如何?不也当局者迷。”
这日早起大半天找不到人,后来喝得醉醺醺回来牢骚,面上尚且带汗,不知是去何处打架;往后几日更是变本加厉,整天整天地不见人影。戚昙若是问起,做丈夫的最多只囫囵一句“治丧”,或是“为陛下驱使”——如此闪烁其辞还能所为何事?澜和院其后爆了一场腥风血雨,长公主下不得床,便将手头能够及的所有器皿摔碎遍地。“你要是暗自谋划着出关征战……你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我权当从没有你这个丈夫,当你两年前已经死在阴山!”
咒得这样狠,她的眼泪却懦弱而恐惧着,好像总也流不完。秦秉方见惯了她刁钻泼辣的习性,却被眼下这出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同燕人……蝇营狗苟,难道不是为了我重掌左卫?如今好没道理!”言语间甚至不自觉带了嫌弃——面对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不再青春艳丽的妻子,一个失却圣心、无理取闹的公主,他自觉已经称得上耐心!可戚昙还要强词夺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何其难堪:
“……只是、仅仅一个头衔,为了你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不是要你真的去以身犯险……!”
“那么!我不愿!”他真的这么说了,甚至有几分酣畅淋漓,自觉义薄云天,“我为兄长将功赎罪,我便要自己亲历亲为,一刀一枪搏杀功名——依附于自己的妻子,博些虚名假利——还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秦家,老子马革裹尸,儿子贪图享乐,岂非沦为笑柄?”
没商量地,他自今日起搬去别院独居。后来奉御看病时宽慰:“长公主不妨后退一步,修身养性,在后院伺弄花草也好,习字抚琴也罢。前朝诸事自有男人们经管,何用长公主纡尊降贵,再去烦心?”
他这般劝过了,却不肯真材实料出半分气力。戚昙知道荣王府那位的腿脚也一向是他照料,问来问去哪怕强行下了命令,张奉御还是三缄其口,一分一毫不肯吐露。“长公主要静卧静养,少操些心。荣王殿下后嗣香火……陛下?陛下龙体安康,臣更不敢妄自胡言。也请长公主网开一面,莫再、莫再强求了!”其后就连信国夫人也来复合,说什么既然出嫁,便是分家,她如今身在卫国公府,早就管不到荣王府、或是兴明宫的私事。“我两个弟弟说来也该有孙子了,晚辈们近况如何,只是写信告知,如有需要相互扶持罢了。难道我现在千里迢迢冲去故乡,替侄孙辈操持嫁娶去?”
可是困于床榻,一无所成——她戚昙!怎么可以!
而后,就在这个初夏闷热的午后,大理寺卿郑邑,登门拜见。并非真信了那些危言耸听,她理智地、清醒地,作为姐姐,仅仅、想救一救自己的弟弟。
李木棠又梦见了阿兄——罗刹恶鬼一般,在问她讨命。她在梦里哭湿了半面枕头,醒来时帘栊深帐,身畔一无所有。
这才不过仅是晋郎离开的第一夜,她依旧是睡不安枕,食不下咽。整个人丢魂落魄没处倚着,全不见昨晚力拒赐婚圣旨那常胜将军的样。小姑娘想家了,这话却不能拿出来和任何人说。荣王府现在就是她的家,要她不顾一切去占领去抢夺。可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啊,有时候,不过是想找个无所顾忌的地方,蹬掉鞋子、躺下来,日子囫囵着过。家里的老房子长久无人居住,或许该重新推倒拿砖砌了,再多买几亩地置办豪横些,用她如今手头的三千两……该把几处坟茔修修,这才是头等要紧事。她原本想等晋郎回来央一央闹一闹,自己案前坐着想想,又觉得没趣。宫中有封信这日午后送到,她攥在手里出神良久,是折起来收于袖中,又总忍不住偷摸拿出来着急忙慌地瞧。湛紫经不住同僚怂恿,跳出来追问呢,她却把嘴一咧,得意满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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