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随荣王回到京中的司马左谦笃翻了通宵记档,早起进得柏修阁时正错过李姑娘强闯亲王府、厩牧长献马迎奉一出好戏。“长史留守府中操持大小事务,昨夜又是海量,实在辛苦。”自顾自将几卷案牍放了,左谦笃哪里察觉到对面闷火,仍念着正事哩,“下官昨日返京,京中诸事多有不解之处。这几卷内但有几处细枝末节,请长史不吝赐教……并非质疑亲王府近来决断……”
场面话尚且没有说完,对面拂袖便走,还将桌上案牍带倒几卷,将左谦笃狠狠一撞,仍是为做低伏小于“李姑娘”满腹牢骚。左谦笃自安之若素,揽袖亲自将桌椅笔砚归位,自己费力多跑一趟林府,找林友仔细问问情况就是。回来路上绕去平家,他还耐心等到这位记室起床来醒了酒洗漱毕,再仔细叮嘱:这几日殿下出城在外,需要他将王府内一言一行仔细编纂成册、每日送去过目:
“尤其是李姑娘,点点滴滴皆不可错漏。”左谦笃仔细强调,“殿下关切她,胜过于关切宣清长公主。记住,每日要写,每晚要送,你此刻收拾妥帖即刻便随我入府。”
当日认认真真强调了两遍,回府再叮嘱了一遍,当晚信之前,左谦笃不过随手一查,当场就现了纰漏:“李姑娘昨日入库房、要前往钱家拜会——这两件大事,你为何从头至尾只字不提?”
“属下黄昏才到府上,如何知晓这些下午的事儿?”记室丁琇只是含糊,“明日属下去问过了仓曹参军,补上就是。长史的规矩都没那么严!司马是兵荒马乱惯了,草木皆兵、小题大做!”
话这么说,第二日、第三日,此人不仅不加以改正,反倒变本加厉,竟避开左谦笃,将一切记札直接交与长史出。左谦笃看在眼里,当夜径直登了仓曹的门。已戌时一刻,库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仓曹回头一望,瞧见是他,随意招呼落座添茶,自己还要过半晌才肯挂着满面笑意揉胳膊捏腿歇下来。近来王府门庭若市,往来送礼者络绎不绝,别说他一个仓曹,连亲王国也一样忙得脱不开身。“李姑娘这两日频繁拜访,可是给仓曹招麻烦了?”左谦笃呷一口茶,不着痕迹地试探,后者拍腿哈哈一乐,权当讲个笑话听:
“她呀!乍富还贫的小丫头片子!头一次进这宝库,当即看晕了眼、走不动道!每天又这样那样的由头,三番四次地来。还说腿不好哩!见了金子跑得比兔子都快!第一日,说要去拜会钱府,搬了好几个箱子走。第二日,又说要看看荣王府近来都收了什么礼,礼单那老长,她要一样样对呀!往前甚至一直数到除夕新春的贺礼去!第三日,这不,听说陛下又给赏赐了些生辰礼,忙不迭来看,前脚才走呢!”仓曹说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茶,推心置腹又来拍左谦笃的手,“下官知道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记室不写这一档子事,是下官不让他写——否则给殿下听见,这不就一掉钱眼里去的野丫头?再粗陋没有了。任她嚣张两日,过眼云烟殿下说忘就忘的,实在用不着司马您、如此上心!”
“我在意的不是李姑娘”,左谦笃正色道,“王府今日出入宝物品类多、样目杂,没有记室记档,仓曹自己注意,不要落了窟窿就好。”点到为止,他随即起身,拒绝了对方再三挽留,“明日刘家新妇来府上赴会,我还要去祭酒那厢走一遭。不多打扰,仓曹,好自为之。”
这话自然是托词。段孺人邀请闺中密友吟诗作画乃是寻常事,一应流程二位祭酒早就驾轻就熟,实在用不着如临大敌。就算那刘家新妇为避家中烦扰要在王府借住十天半月,也不过就是清扫一处院落、多开一份伙食的小事。让左谦笃费神留心的,依旧是李木棠。段孺人与刘家新妇诗会,她居然不请自来,也列席其中,甚至其后好似还拜了那刘家妇为师?每晚必定去清辉院听书,自己一瘸一拐去,骑着小红马回。此等趣事,左谦笃却不肯让记室张坦夫写下来了。原因无他。殿下因李姑娘努力好学反倒大雷霆的情形他早已经见过。而今她宿疾未愈,如此不管不顾、好高骛远,实在不是件好事。
厩牧长也如此作想。
才从钱家回来,据说那李姑娘点名,又要差点闯祸那匹小马驹。倒霉蛋从卖边缘捡回条命,很快便学得令行禁止,再乖顺也没有——这已经使厩牧长刮目相看。其后某一日小邵再上门来厮混,听罢摇头只是叹息:“狗儿喜欢他,当时童哥就晓得他不一般。这家伙,贪吃,爱玩,如今也乖顺了?可是晓得狗儿不在了,再没有兄弟能护着他了?”
“得得得,喜欢了再挑一匹给小童牵走!死了一匹畜生,一个个活像死了兄弟!”厩牧长直瞪他,还上脚把他从草料房门前赶走,“去去去!去亲王国害事去!人那头忙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我这头无所事事,有甚么好……”
“叔这儿安静。”小邵腆了脸道,“小子才敢来躲懒。亲王国,他们忙里忙外为的是什么,关叔你可别说你不晓得。从早到晚,忙着想法子捞油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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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操心多,拿点蝇头小利,殿下都只当看不见了,你鸣什么不平?”厩牧长数过了草料积存,落了锁推他走出来,“更何况而今厨房里昼夜煎着药,食官长得多操一份心;府上多了个小主子,国令更是更是有的忙……”
“他有得渔利差不多!”小邵抢白道,“马上太后娘娘寿宴,木棠也不知怎么想的,这忽然要大肆操办起来,极尽奢华。国令怕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把她当祖先供着!”
厩牧长却嘁他一声,接着将人喊近些,附耳低语:
“今早才吵了一架。”
“木棠和国令?”
“李姑娘和佩江。”厩牧长道,“就使段孺人那贴身婢。也不能叫吵架,光把佩江气得够呛,国令夹在当中,两头不是人!”
“我今儿随殿下在户部,也没听姜作说呐?”
“他晓得什么?他同那李姑娘一样,也琢磨不过味呢。”厩牧长道,“早上朱家送来一批奴婢乐伎,说是给殿下庆功的贺礼,实际就是娘家帮衬,给段孺人送战备物资来了。咱们孺人娘娘你也不是不晓得,哪里懂这些,还想把人转头往宫里送,替殿下表忠心哩!”
“木棠指定不乐意。”小邵点头道,“她自己就是从宫里出来,能不物伤其类?”
“何止。还说要将调去京郊的瑜白几人一并请回来,统统送去清辉阁参加什么学社……你想,这下人是出是进,一向是清辉阁说了算;连那库房,一贯也只有段家人能进。而今她一来,管家钥匙竟像易了主一样,佩江如何能不替自己主子着急?”
“她该替自己同伴着急!”小邵大为不满,“湛紫和瑜白从前不过是共事过,都知道吹枕边风把故友从山坳里接回来。她佩江怎么还专门就要将一群十来岁的小姑娘往龙榻上送、往火坑里推……”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他自然没有说完。厩牧长不仅当即捂了人嘴,其后还喋喋不休教训了许久。马厩外有人匆匆走过,后院厨房里立刻要多熬了一剂药。再用不了多久,小邵交班时候,还会看见食官长亲自掐着点将其送去朝闻院……他此刻可还记得好奇?
这正是戚晋从广王府大醉而归的那晚;落荒而逃的荣王便就是被一碗药截住了去路:说是戒酒养胃,早为他备下。药汤红得深、黑得透,连飘在其上一股热气都酸涩,火辣辣直熏眼睛。寂静夜色里,他更加看不见倒影里一双漆黑重瞳,怔怔着,竟恍然想起什么……
似乎是……害怕?
他继而嗤笑,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
童年上房揭瓦不怕摔断腿,蒐狩一骑当先时不怕摔下马,等到看清了脚下摇摇欲坠的瓦、瞧见了身侧转瞬即逝的平野,时节已容不得他悔之晚矣说什么害怕。所以他曾挺胸抬头拜别父亲陵寝,安之若素回朝谢恩,再波澜不惊守下皇帝精心调动的亲王府。那日风声大,烛火晃,阶下这么些人,密密麻麻,钩子似的长须、深井般的眼睛,没声没息都瞅着他。这是皇帝的亲王府,他是唯一的囚徒,他应当害怕。临渊履冰,他不能害怕。楚傅要讨交情,钟谘议不堪一用,裘友尸位素餐,蒋长史得加以防范。天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心血,修修补补,总算支起个草台班子,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一场战事、一次危机,要死里逃生、要同舟共济,再平庸无能的也得逼出十分忠心。
可惜汲汲营营,到头来白费心机。
初到皇陵行宫第二日清晨,记室丁琇每日记撰时送到,他草草一览,当下竟全无了去陵前作秀的兴致。丁琇字迹娟秀,文采斐然,却避实就虚、对阿蛮入亲王府一事只字不提——王府记室,大事小情照准记录,如何敢蓄意欺隐?他已经可以想见一场祸乱:阿蛮步步紧逼,要就京城变故追根究底;亲王府众人各怀异心,必定软硬不吃。她是戚晋的妻;他们是荣王家臣;她什么都可以问,他们什么都不会答。他继而负手伫立,凝眸,就往向京城的方向——
阿蛮,只能去找林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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