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狗儿,自然不是凡品。”童昌琳果然给梯子就上,当下得意洋洋,甚至吹嘘说自己生下来就长在马背上,相马、骑术可是连专供车马仪仗的执乘亲事都不能比,“甚至连荆典军……当然,他本来也不怎么用得着骑马,但他妹妹,没想到,居然还算是个专家?”
“我……”她自然没有说自己这几句也是照样抄来的,只问,“你说狗儿,是它的名字?小狗的狗?”
“我挑的马,我起的名。每个人都要问一句,还都嫌不好听。”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神态可还是满意极了,“活泼聪明、又亲人爱闹。我当时顺口说像狗儿似的,他自己应声呢!那就叫狗儿了。你叫他试试,很灵的!”
“狗……儿?”
木棠轻轻呢喃一句,几乎立时就想出童大哥牵着它轻描淡写念出这昵称时、一旁二哥……甚至另一人好笑又无奈的神情。她跟着也笑了,枣红的马儿好似听懂她在嘲弄,又哼鼻子又踢腿,动作却不大,分明是在闹别扭。木棠于是又念一声,还大胆子伸手去摸摸哄哄:“狗儿。它这么聪明,肯定乖,摔不着我,再说,我本来也会摔跤。”
儿时跟着阿兄爬树摘桃,她自然早就知道如何不受伤地跌倒卸力。顾婶从旁又帮一声:“又不是泥塑的娃娃,有力气了尽管让她闹去!”甚至还体贴地借了她身不怕脏的粗布衣裳。瞧瞧,连狗儿都在一旁嘶声不休呢。再瞅童昌琳自己,岂非有意炫耀骑术,也早就已经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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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先喝过了羊奶,木棠拍拍手,对这及肩高的马匹上手的确很快,从站立到跑动拢共不过半炷香时间,除了沾了些脏污、掉出来了胸口牛头项链,当真是一点也不曾伤着。“要不还是先取了,免得磕碰,我给你保管着?”他说着伸出手去,“你属牛是不是。难怪当时在朔方时候,荆典军专门让我挑几块牛角买回去,该是给你打梳子。小姑娘家这样乌漆黑,是该用牛角好好养养,我记得那牛角黄色杂色黑色各样都有,件件准保都好看!”
“他、不能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木棠偏头摸摸顶,浑不自在从他身旁走开,又上马去,“或许、就是照顾乡亲生意。”
“不是这么回事。”童昌琳扶她一把,接着又笑,“当时说要禁屠嘛,朔方场面上的牛羊制品基本都被官府买回来、得管控着,我还是去库房挑的——当然是给了钱。兴许是近来忙着、还没顾得上打制,等他们从夏州回来……”
他话未说完,或许是提到夏州,狗儿忽然就兴奋起来,飞一般就从后院撒蹄奔出,木棠险些要被甩颠出去。童昌琳反应快,抄近道一闪身就跳过墙头,正好就落在马上——在她身后,甚至一手就将缰绳拉住:
“手放松,腿也是,别怕,不用一直夹着它。这家伙欺软怕硬,专门吓唬你玩呢。再放一点,它自己不会撞墙的,脚上蹬住了,往下坐实。”
他说得轻松!狗儿依旧如离弦之箭直往前飞,在长街甬道间好一番左突右进,丝毫不见收敛。这一下像是要撞上灯笼,那一下又像是要拍在墙角,木棠连呼吸都来不及,就瞧见西城门简直已经近在眼前!她脱了狐裘,衣着略显单薄;浑身上下绷得梆硬,没多久甚至觉得酸痛。烈烈阳光在头顶照着,迎面风声滚入浪潮。先撞疼她的胸口,又快削掉她的耳朵,拧红了她的鼻尖,更冻僵她的双手;风声唳唳,将绣着军号的薄被甩在身后,将满街满巷的“赵夫子”甩在身后,将《幼学琼林》甩在身后,将刺史府甩在身后,将整个九原郡统统甩在身后。她张口就灌了风,接着又被刮出眼泪,她却想要大叫!
没日没夜的惊惧慌忙几乎在此刻窜上顶峰。而后——在她当真叫出声的那一瞬间,一切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什么都无法可想,这却反而使她头脑清澈;埋头要坠下万丈山崖,却居然使她古怪地快活。或者她只是觉得自由,在这凌空腾飞的一瞬。
她变成一只鸟。什么也不用做。
“你是当真喜欢骑马!”身后童昌琳笑着高喊,“差不多了!刚才跟你说过怎么停马,还记得?坐稳,胸前打开,稳住,先让他知道你在做主!”
他这么说,在木棠放松身子掌握到法门之前,他们忽而就置身城外,狗儿已经自己停下来,还恍若无事般扫着尾巴去啃地上的梭梭草。童昌琳再“吁”一声,先跳下去张臂要接,木棠才不用呢。再喘过两口气,拧拧冻红的鼻尖又搓搓手,她从另一侧堪堪滑倒,什么也不管,就仰面倒在地上。鼻子里呼进的风是冷的,吐出的气却是热的。再向上,她看见一个模糊而虚假的太阳,就像灯罩里的虫,实在叫人好笑。
“我坐过一回二哥的马。”她捂了嘴,闻到衣袖上混合马粪柴火和皂荚的气味,深深吸气,这样缓慢地品味,“走得很慢,路很长,我只觉得头晕。坐了很久马车,有些地方车轮子吵,又颠得、屁股疼。”
她最后这句声量很小。小姑娘终于开始开窍,已多少知道不好意思。童昌琳不知听清没有,哈哈乐着也要转过来。木棠自己又往远处滚过一圈:
“不能这么……我想在这里躺着,躺好——久!我小时候去山上,我阿兄砍柴,我能躺一中午,睡着又醒来。我就在这里——你记着这里是哪里?童大哥你骑狗儿,先去问问小掌柜的踪迹。”
“可顾婶不是没说他去了哪里?”
“就是鸡鹿塞……军营啦。十月中了,乌加河还是黄河早该冻上了,他上哪里能去捉鱼。再说前天送去学堂的衣服什么的,客栈用的被褥……”
“你的意思,”童昌琳正色道,“青柳客栈与军队,私相授受?”
“我可没说!”木棠马上坐起来,“军民一家亲,你说的。人家兴许不在乎这个。我不晓得。但如果不是军营,顾婶为什么单单找你帮忙。左邻右舍明明都可以问问的。我不知道。丰州……和夏州很不一样,他们真心拥戴右威卫。当年卫国公立过大功嘛。现在又不让放牧,右威卫给大家活做,换点日用品、吃的什么的,也不能说就不对吧……”
她说着又埋头趴倒:
“我……胡说的。”
身边毕竟是亲事府执杖亲事,还是跟了他近四年,沐风栉雨、见多识广的人物,哪用得着她在这里自以为是、高谈阔论。童昌琳接着却居然也躺下来,且就在她身边。他甚至悠哉游哉枕了脑袋又翘起腿,还叼根草叶在嘴里:
“我本想,人是与情人在哪里快活,忘了时候;要是犯在了军营里,那更用不着我们去解救。事是他自己做的,后果得自己担着。再说殿下早有应对,他一个小老百姓,不会将他如何。”
“殿下早有应对”,是那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之处,早就预备要整顿风纪,不许右威卫再打着接济的幌子糟蹋军资?右威卫盘根错节不好应对,更何况他已经与之起了些龃龉……
城门口老媪曾经说过些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她才不想知道。
顶着迷离昏黄的太阳,她很快又睡了一觉。这一次却是轻飘飘慢柔柔的,就像曾经被阿兄忘在树上的那个正午。绷紧的双肩如今松垮了,紧皱着的眉眼如今也舒展了,她的胸膛内飘了一朵云,扫却远虑,忘却近忧。她只是李家村的没名没姓的野丫头,不过认识一位灶王爷,才做不得王府幕僚,更别提做英雄。
即使亲事府的庆功宴,行将自己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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