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封一件件,字字重如铁,寒似雪。梦境狂暴如潮,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目光却骤然冷淡,一眼便望见数里外皇陵墓园、他身前皇帝成竹在胸的轻笑。还没学会走的小姑娘立刻就是要跑;毛驴尚嫌颠簸,她却想纵马冲去京郊!障泥金线粗糙,鞍鞯垂珠冰凉;可恨腿上无力蹬不上鞍,手上无力更拽不住缰。厩牧长又在一侧看护,慢行甚至走不过湛紫,还肖想去皇陵救急?他们却走回东角门,没几步还绕过小花园。厩牧长颇有些闲情逸致,见门就进,见院子就逛!花园正南泽远堂封闭已久,向东、海霄楼依旧门庭冷落。薛娘子拜佛修养,临丹阙而今空空如也;善诚殿譬如兴明宫正元殿,却居然少有人烟。厩牧长多话、兴致勃勃;往来庶仆婢子又谦恭,远远驻足打恭;小红马越跑越斗志昂扬,身下就愈颠簸,好似临渊履冰终将堕落:左手过去是段孺人的贴身婢、才翻了个白眼;身后有人交头接耳正笑话她仪容不整、面色苍白;不久前才有长史想要兴师问罪,仪门前又有亲事前来问询拦截。“陪李姑娘试试马。”趁厩牧长搭讪间隙,她将缰绳在手上缠紧;而后,只要一夹马腹,当机立断跃出去——
马嘶骤起,又被生生勒断。
须知凡事物极必反:无功受禄越多,患得患失就愈甚;疑心要生暗鬼,行事必定乖张。连这匹小红马也不例外:今儿个莫名被喂了太多粮草、牵出马棚来撒了性子,一时扬起前蹄可兴奋了个不得;猝而再闻听厩牧长暴喝怒斥,慌忙收蹄又低头,才揪住鬃毛稳住身形的李木棠差点向前就倒栽葱跌下——要不是亲事当机立断,胳膊一展就将人抱下地来!
她想挣扎、挣不脱;她想逃离,逃不走:“姑娘……恕罪!”是再熟悉不过的恳请将她绊住,再刺耳不过的脆响使她愈加心慌!叩在地上明明白白厩牧长那丝稀疏一颗脑袋,连带着湛紫与凝碧四个丫鬟髻也仓皇伏低、一下下颤颤巍巍。她按住唐突的心跳,晃不清混论的脑袋,只看见自己身在初入昭和堂的惊蛰,宫女们急匆匆向她行礼,开口称的是“您”,请罪用的是“奴婢”;好似罚入清淑院做工,张姑姑和青秀嘘寒问暖,许她偷懒赖床,许她出门看病……手里什么东西折不断——那枚狐假虎威的龙纹玉佩,居然同刀剑一般坚硬!她随意围上的长裙曳在地底,干干净净,如何好去沾染郊外的泥泞!
阳光睫前一闪。酒醒了。只是一场梦。
身躯残破,不应强求。
一吸鼻子,她的头颅抬起。捏紧了龙纹玉佩,她有更多官架子要装。从亲王府有哪些人、荣王府有几进门、长安城有什么官署小店……从与林公子表中无关的名字、门槛与屋檐开始。更要紧,是朝闻院内得挪来一株梧桐;前世稀薄的交情也当重新利用,求见钱氏县君的拜帖很快就送出门。王府库藏的饰衣衫琳琅满目纵然送至眼前。李木棠却哪里是享清福的人?说什么事必躬亲,要自己上库房里去开开眼界,劳烦仓曹又将这几日往来礼单奉上过目……
这里是荣王府。她不曾醉酒,她不在做梦。
她的手,不在颤抖。
紫绢书衣,蝴蝶装帧:那礼单一本长胜一本,随便一笔一划,价值都要乎百两!十二州食封,原来如此富可敌国;陇州来的小姑娘两眼懵懂四下一望,彻底就无法可想了!
屋檐齐整能遮雨,衣无补丁能避寒,白面鲜肉能饱腹——这就是她从前能想到的极致。多余半分都是无用。她勉强只挑得出几匹花卉锦,翡翠玛瑙……谁知道晕晕乎乎到底点了些什么?她甚至想要跳上门外马车逃跑,赶紧去钱家祝贺,将所有金贵宝贝快快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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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亲事一步跨上近前,不由分说要左右随侍;又四名庶仆,不知从哪里跑来,也要车外跟随。车马才走片刻,李木棠指尖一抖就落了车帘——这样来势汹汹,不像是求见故主攀交情,倒好似要去寻仇!或许她真要战场去、去见宝林的母亲……凭她?又为了谁?
奔波了大半天的腿脚和搜刮了大半日的肚肠至此终于一起作,小姑娘抱肩向后一缩蜷了脑袋,心头憋了太久的泪倏尔掉下鼻尖。长安太大,她不想再逃跑,不愿再害怕……春日好阳光,为何要困在一场无止尽的梦魇!
扯开车帘只一瞬间,她甩着眼泪叫: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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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冠高头有只鸟扇动了翅膀,荣王偏侧头去,某一瞬好似听见了什么。无可避免地、紧随其后的兵部侍郎朱兆就再一次看见了那对“妇人似的柳叶细眉”。无趣了一路的嘴终于憋闷不住,一时招来了太多目光:大多同他一样默默嘲弄着荣王,朱兆如此自得。但用不了多久,荣王府亲事典军的马鞭会“不小心”惊到坐骑,他那副浑圆的肚皮冬瓜一样被掀下地来;兵部侍郎却依然坚持:列位臣工的笑声全无恶意,只是对他这老太尉亲孙子的关切与同情。
“本王也很关切兵部侍郎身体健康。”荣王随后向行宫膳房如此吩咐,“大鱼大肉毁人根基,习武之人最忌。兵部侍郎连马都驾驭不住,实在不该再放纵了。”
几样清粥白菜送进过去,荣王与宫人错身出了行宫。明日献俘,今日斋戒。少顷焚香沐浴,事情还多着,闲散望月的时间可不剩太久。“你说会不会很奇怪?”他向一旁问,“明明身着战袍、函献庙,却偏要做这许多排场,谓之为‘礼’。以大义为名,行杀戮之实,冠冕堂皇,岂非可笑。”
“哥哥是以为,火拔支毕不该死?”
“九颂山虽高,黄土数掊又何分彼此。”戚晋摇头道,“献祭者,受祭者,还有马革裹尸千千万万的人牲……一朝枯骨黄泉,又有何不同?”
“皇兄这是有了心上人。”戚亘很快下了判断,“沉溺儿女情长,自然格外心慈手软。困在那温柔乡,哪还肯上战场?出京三四日,可是太勉强?”
“春日日新月异,山色浓淡不同,溪流清浊有别,阿蛮一时不得见的,我会带还给她。”荣王轻叹声气,“是陛下的故人,来日等她养好双腿,必定入宫来见。”
“画眉深浅既然可见一斑,那兄长定日子,朕来摆宴。替你,好好巴结巴结未来嫂嫂。”
皇帝拍拍他肩膀,倒有几分同进同退的豪迈。是夜晴空清霄,和风穿山带水抚平积郁,月辉落阶映石柔和了宿怨。却仍旧有些思索与琢磨,无声无息匍匐着。须知天下有多多少少的王乌,有多多少少空了屋舍的院落?刮骨疗毒,此一战不可谓不伤元气;别家的阿蛮,可否不再受病痛苦难?九州四海万万民可会就此太平和乐,任清风一世沉着、月亮亘古长明?
戚晋不曾开口,戚亘便无从忌惮;有一阵子兄弟俩只是一齐望着天,淡淡的,似两个没名没姓的小人儿。身侧呼啸而过的日子也寻常,一眼、大约瞧不着边。
而后者一夜过去了。
吹角、擂鼓,世界重新响动:咯吱咯吱,黄麾震颤,五色绣幡鼓胀皱缩,金节上烈日流转;左青龙幢,右白武幢,大驾拜陵。奠玉帛、祭宗庙之晨祼;备军容、献敌于孝陵;进熟馈食,祀以七、登以歌,武舞继文舞,乐止,君臣各自立定。似如此仪式漫长,至黄昏方歇;皇帝仿佛犹嫌不足,再颁赏赐,为误了生辰的兄长,为立下不世之功的荣王。只是,当着文武百寮转身握了兄长的手,皇帝的热情未免失之刻意;上殿来所谓“生辰礼”,更加是骇人听闻:
一把龙吟宝剑,是祖母早年打造,父亲珍而重之,惯不离身;一杆珐琅金夔管狼毫笔,父亲御批奏折所用,意义更是非凡。饶是戚晋,一时也镇住;既觉惹眼,更嫌烫手。皇帝于是还要冠冕堂皇找出些理由,说什么“‘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阴山既已定,天下亦可平。”:
“先皇遗愿,兄长功业。千秋万代,长佑江山。”
四面应和便骤起,异口同声唱那“千秋万代、长佑江山”,一时喧如潮涌,纷滚滚席上戚晋这座独峰绝仞。立在风烈烈、日灼灼、云稀稀,他继而却听见皇帝一声蚊吟般的轻笑:“至于这御笔……”皇帝当真是伸手,按下了嘴角,“皇兄此次出巡,黜置官吏百姓,如朕亲临。先有袁家贼子授,又见坊州贪官落马。延州水患,皇兄举荐的张经鸣不负众望,救春耕、治山崩,功在社稷。兄长雷厉风行、知人善用,远比朕,更不复父亲殷殷期盼。”
戚晋闻言,一颗心却渐渐冷淡。
弟弟费尽心力哪里是要推他上千山之巅,脚下分明刀山火海,简直悬于丝线,片刻不敢安歇。如不是有阿蛮……如不是阿蛮其后提议将这御笔借花献佛送去给广王做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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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天,依旧还是响起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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