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那大才子怨怼满腹,这下你也瞧见了。”苏以慈摇头叹气就凑过来,“又是偷又是泣,秋天下个雨,能给他多愁善感得出口成章!看看,这还有!”
错一页,这名为《古来冬深》,字句更是直白:
庸然怠懒老寒天,茶沫翻浮促促烟。墨臭木香新色旧,浅眠浓睡到隔年。
“要嫌狱中寒冷,茶也不是上品,桌子椅子老旧,还没人陪他解闷!秋天就见他诗里牢骚,可怜他只能就着月光读书写字,还好心给他换了最不阴湿的房间,摆了桌案送了烛台,没想到此獠竟愈嚣张,丝毫不拿自己当阶下囚看待!你瞅瞅!再给他关上几年,他能当下一个屈原!”
“原来妹妹喜欢这一口。”馨妃掩唇而笑,“难怪近来总是闷闷不乐,分明升了妃位,却自甘失宠,连陛下也不愿迎奉呢!”
苏以慈便皱眉,不知所谓。
“好像是、正月里,约莫说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的李玉善折在狱里,之后便见妹妹常往庆祥宫去,又见妹妹面色苍白,时而长吁短叹。死了一个四大才子,还有一位也在狱里,妹妹和家中说一声,关照关照也就是了。自古风流才子多薄情,说来倒不及帝王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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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李成都死了,还念这诗集做什么。”她说着当真是将手里揉皱的李玉善诗集随手一丢,劳烦雪苕得去捡回来擦灰,自己接着又从袖中掏出方手掌般大小的沉香木小盒子,向馨妃推去:“萃雨上次出宫,见了这泅水胭脂,研和了桃花粉,闻起来还有股淡雅清香。她觉得新奇,我常年习武,受惯了风吹日晒,却配不上如此颜色,今日正好想起,我来给你梳妆罢!”
“入王府初次相见,你送的也是盒胭脂,还是一般无二的说辞,结果呢,西施也要被你化成无盐,哪还敢再劳您大驾!”馨妃如此笑说着推脱了,又将那木盒子递给雪苕,“给后配殿送去,她日日陪侍御座,想来大约也用得上。”
她说罢回过头来,却见苏以慈又这般忧心忡忡看定了她。不待她来自嘲说笑,昔日宿敌竟开口就是打抱不平:“别人都以为露华殿圣眷优容,却不知夜夜红纱笼是挂在配殿檐下。陛下什么心思,祸水东引——祸水必须得是你。馨妃娘娘美貌,天下皆知;可是兴明宫连御花园里都没有活水,这清水芙蓉,怎么能开得好呢?更别提露华殿现在有芍药喧宾夺主……要是无意争春,还不如去宫外做满山芳菲一枝一朵,自由自在、无所顾虑,岂不快哉!”
“你这是要做活菩萨啦?”馨妃只是笑,“救良才人一个弟弟不够,还又图上我了?不妨告诉宜妃,入王府前,本宫曾有幸列席过一次盛会,与阖城青年才俊同席。如那时我相中了夫婿,便可择日成婚,躲掉日后大选。”
她停下来呷口酒,再抬头时眉眼弯弯看不清思绪;她依旧在笑:
“我的确遇到了他,但我不曾同任何人说起。嫁入王府,是本宫自己的抉择——不入金殿堂,如何对得起这副好皮囊。所以宜妃是看差了,无意争春是因为不必争春。太后毕竟是我表姑,她缠绵病榻,我如何有心男女欢爱,暂且让给良才人——左右都在我宫中——又有何妨?”
苏以慈不免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二人已是妃位,或许担得上‘大权在握’……”
“宜妃又错了。”对面淡淡道,“后妃嫔御虽有品阶,却到底不过就是器物,是摆件,连人都算不上,谈什么权力。兴明宫里握着权柄的只有两位,如今是一位半,或许以后也就是一位了。就算是大权在握的假象,也得凭着宠爱才行……不然,从前仗着母家呼风唤雨的淑妃,而今又在哪里?”
苏以慈哪里想得到,看起来像是个绣花枕头的馨妃居然心明眼亮,还能讲出这番道理,当下又是慨叹,又是惋惜。“既然如此,我更得来给你打扮。”接着却还是用这般小儿女的玩闹来岔开。捉了如瀑青丝在手,那心头百感交集就慢慢舒缓;捧了蛋清似的美人面,什么心有余悸也要淡淡化开。青莲、芙蓉、芍药、或是牡丹,她不过偏爱百花争艳,不舍秋风吹来。杀孽沉重,她也委实,不愿再被梦魇了。
然而就是在她下定决心要护着馨妃的这一刻,却闻常福唱喜,皇帝驾临。她尚且来不及为身边人换衣簪花,来不及侧头说一句:“馨妃娘娘才念叨着,说曹操,曹操竟然就到”,甚至来不及将自个面上一瞬间拧紧的眉头展开,明黄的衣袍便捉住她的手,一路将她擒到昌德宫去。她试图回,馨妃不慌不忙仍旧朝她笑,又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
今日二月廿六,离上元佳节过去一月有余。这是她第一次,与皇帝独处。
她还落了自己的匕。
宫门两阖,宽宽敞敞、空空荡荡、好好的午后就变成月圆的深夜,要让她喉头紧、呼吸颤抖。御案上东拉西扯堆着太多东西,皇帝哗啦啦胡翻一通未果,就撑了桌沿,依旧不愿转过身与她对面:
“朕说,你听。”
她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又道:“遵旨。”
“秦秉方手下,有左卫——或许也去劫他兄长的囚车——这节无关紧要;荣王还朝,左卫一路相随——朕可以指天誓日说一句,从来没有别的意思。
“以防万一,终究却还是难免万一。昨日,二月廿五,金明县上岗寨山崩川竭。朕或许还得效仿晋侯降服出次……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卫亲眼见到皮轩车为落石乱流吞没。逃出车驾的,那个小丫鬟、一名医官、一名婢子……没有他。
“密信今晨散朝后送回。朕知道他安然无恙,官道上遭遇山崩的不过是一伙疑兵……所以朕、去庆祥宫,宣布荣王薨逝,尸骨无存。朕想他若识趣,便不会再回长安来;便是回来,也只能作冒名顶替之徒。朕以为,经年累月的事就这样了了……
“可是段孺人却也在庆祥宫。她不肯认,或许要连同母亲朱家那头一齐闹一闹……朕也不怕。
“但是这个。”他终究还是找出了延州那封奏章,想一想,却还是不打算交到苏以慈手上,“洪右鹊报给吕尝,吕尝报来——荣王安好,还除了个地痞流氓,惠及一方百姓,又立一功。他没有死,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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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苏以慈回答,他语调一扬,轻快道:“再操办一场选秀。要多世家闺秀。宫中现有的,孙美人、要晋为嫔;熙昭仪也会有盛宠……”
他的宜妃却问:“这与妾有何干系?”
“你是后妃,后宫之事与你无关;京城那几大才子,倒牵得你费心周全?”皇帝冷冷便笑,“大可放心。朕方才已赦了林怀章无罪。刑部尚书要和他结为亲家,也是桩好姻缘。”
苏以慈就想,皇帝怕是彻底疯了;要么就是她一直不曾看清,龙袍下面从来都是个傻子。她却到底还是问了句“为什么”:“陛下压住了消息,传段孺人回来说是误会,皆大欢喜。林公子不好掌控,纵虎归山,岂非夜长梦多?”
“……我要他……救救、我的哥哥。”
皇帝的回答骇人听闻;他的声音更加凄惶。一时间几乎连他那身龙袍也黯淡灰败,御案前茕茕孑立的,竟然是个鬼魅了。所以束手束脚的反倒身形高大、连月梦魇的更要毫不留情:
“陛下。”苏以慈沉声道,“事已至此,您应该杀了他。”
迎面飞来的是雪花般的奏折,或许还有墨砚,嘁哩喀喳碎了满地。九五至尊作龙吟虎啸:“你给朕……滚出去!”她从善如流,转身就是要走了,却鬼使神差,又要来叹一句:
“妾不识好歹,本来也比不得馨妃。”
甚至出门来抬眼撞见了郑云娉,她还要帮人扯出一缕乱,又扯歪一些衣裳。馨妃娘娘袅袅婷婷自是入殿去了,萃雨撇嘴说不见她心怀感激,又嫌苏以慈自降身份,这是要从军师混成了老鸨。想起馨妃那番道理,后者懒懒想笑,又是摇头。
“偌大后宫里……谁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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