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着一种侍从于人的、六神无主的冷静,简简单单在此分了手。时已头更。偌大一个荣王府依旧泡在那不眠不休的黄河里,翻涌着、凄冷的,却居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往前无数的日子,悲辛和眼泪在此交错叠加,就生出个窟窿,吞没时光、话语、理智乃至情感——
唯有无能者,在此良久伫立。
荆风不敢跨进这道门槛,唯恐无以向文雀交代;凝碧不肯退出这道门槛,哪怕一张小脸依然骇得煞白;无数的郎中拥挤在门槛内外,捻须、摇头,说出些大差不差的判断——总之躺在那处是具尸体——即便不是眼下,左右死期不远——而且,还是惨不忍睹的那种。“才十四岁的娃娃呀……”“……真真作孽……”“这才长好了的腿脚,多可惜呀……”“……是狗血、污浊……沾此不干不净之物,淫邪侵体,还得狠狠几轮热哇……”“……现在最怕额上这一记,若是里面出了血,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谁都说不好……”似这般,他们呼气,他们哈气,层层团团的迷雾不怀好意。大约他的阿蛮要撕裂了,零零散散地,再聚不回来。这么想是否有些好笑?活蹦乱跳那么大一个人儿,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死了,怎么轻飘飘的就能不见了?难道不是太过荒唐吗?所以他看着她,他这该死的重瞳,为什么不肯模糊稍许?她的前额是残破的,她的眼睛是残破的,她的肩臂她的双手她的胸背她的腰腿……是岁月无情的痕迹,在此凝聚累积。他看着丰安县衙里的她,看着监义院里的她,看着林府柴房里的她。不是提笔书写,一横一捺这样简单的描述。她具有形状,兼备温度,肉体和骨头这样横陈眼前,然后刀子要用力按下去,划开肌肤,再渗出血。哪怕作为凌虐,十数年如一日也得是持之以恒的功夫;命运作为刽子手,说来也很不容易吧。要撕扯开这么一副躯体,再去啃食她青春的光华与活力……她的魂魄又是如何千疮百孔的模样?他不肯看,不肯听。
所以实话实说:小邵的伤口,童昌琳的伤口,他很羡慕。虽然不多,不深,但聊胜于无;又是竭尽全力的证明,是在她身畔,不离不弃的证明。可等到他自己把手骨打折(其实很简单,墙壁床沿随便招呼,不过愤懑无力时随性为之,甚至称不上故意),却又觉得太过九牛一毛,根本不能作数了。佛堂其后就点着香,得向什么概念——具象的、虚无的、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随便什么去陈述、去乞求。看啊,日子本来是很愉快的:阿蛮追着他跑出跑进,不过是大前天的事儿;前日去范府吊唁,她甚至还是自个儿跳下马车的呢。为什么说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为什么说她气血两亏,本就命不久矣?江奉御不曾这样无理取闹过,张奉御为什么突然改口,江湖郎中又凭什么众口一词?长安城还有医生,长安之外还有神医。有人明儿一早就出,往宋城老家去请江奉御重新出山;还有往北去找虚补骨的,往东去求仙问药的……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呢?他不用等着他们救火,阿蛮很快就醒来。她会眨巴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笑嘻嘻告诉他:不用杞人忧天啦,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能有什么大事?我毕竟这样年轻呢!或许眼下不过是一场梦魇——他做这样的噩梦实在不算少了;至少有四五次,阿蛮甚至在梦中被火拔支毕撕了吃去。可是眼一睁,不又是晴空朗照一个大好春日?阿蛮还会将他笑话,说他才胆小如鼠,活该当那“四无丫头”。阿蛮就在他面前,去问问她的高见呢,求求她庇护。即便他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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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任阿蛮只身在外;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事情演变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当真不可饶恕。他甚至把其他事儿也都办砸了。和姐姐分道扬镳,和姓秦的打上一架,甚至连母亲——他竟然,当时也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家搞得天翻地覆,还是没能从这样天翻地覆的家里救出一个阿蛮。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拿上公堂,雍州牧要判个斩立决的。所以他很诚恳地认为自己该当死掉,恰巧一旁又放着那把金贴银匕。荆风没有阻止他,凝碧更顾及不到他,只不过那匕旁放了一捧碎掉的龙纹玉佩;匕掉落,他的膝盖降落——仅仅是,连裁决了断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失去得干净。
谁来救救她?他问。
谁来救救他?
他要阿蛮醒来,他要李木棠活着:带着那狼牙的胜利记号,活得风风火火。阿蛮的灵魂猝不及防,“玎玲”一下都滑到他脑海里来。春风袅袅,柳梢儿轻晃,漫过石涧的雪水下,明晃晃是热火沸反盈天——
头一件,她的心思,戚晋知道该是愤恨。这时候他才听见左司马不厌其烦已在身畔唤了许久,反复重复了一晚的提点的确是醍醐灌顶:眼下最要紧事,说到底得去复仇。可他怎么敢听这个话?赤裸裸岂非母亲在嘲弄?“你不会再见到她了。”母亲是这么说过。今晚那是场鸿门宴,他本就不该去。“可姑娘是在半路出的事。”凝碧撑着累塌了的眼皮抢白,“是一家饭庄的鞭炮架塌了,落在近处惊了马……”
恍然间,韩告递过来那物件便价值千金,连带那几句告诫也显出非凡的意义来。亲王府业已现:“康旺饭庄”的老板当夜就收拾包袱跑没了影;连带被雇来庆祝开业的秧歌队——十五六人呢,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临时雇来的伙计们各个一无所知;那满街满巷的旁观者呢,自然更不肯出面作证。那日驾马的是童昌琳,走的是最寻常的大路;金吾卫的确是在近处巡街,闻风而至——赵老二不会说谎;镖师们则是被韩告托人请来,韩告自己置身事外,也提供不了更多情报。追查至此陷入僵局,赵、段、朱、李:任谁的手笔都不稀奇。戚晋第二日亲自往郑府拜谒,始料未及是昌王竟然也在,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猜到来意:
“昨儿街上闹成那样,想不知道都难。你那位相好人在何处?大理寺卿秉公执法,难道荣王不仅不交人,反倒要兴师问罪么?”
“臣当日在京兆府代行执掌,既闻宣清长公主一案有人犯露面,焉有不一探究竟之理?”郑邑附和着挺起胸脯来,端的刚正不阿,“谁都知道,和亲燕国的是先帝之女襄安公主。宣清长公主无故失踪,案宗未销,请恕臣、无从徇私舞弊。”
瞧他那俩得意洋洋的小胡须,实在令人恶心!戚晋就站在原地,不肯再进半步,声音不由压低,多半已是虎啸狼吼:“宣清的贴身婢,是木棠;不是李木棠。手实上记录分明,李木棠,和宣清没有干系,与宣清失踪更无瓜葛。此案稍后便销,不劳大理寺卿惦记。昨日街中又是何事,竟让七皇叔如斯挂心?”
昌王不假思索,已晓得他为了那李木棠名声,要一口否认到底。别说那在场人人都知道出丑的是谁,对面只管咬死“错认”;再说昨夜急招入府那许多郎中,便是“她有伤在身,伤势起伏难免,谁能奈何”。不紧不慢扯着胡话,重瞳的眸子却始终将郑邑看定。若不是人官阶在身,为幕后主使之人名姓只怕逃不了严刑拷打。难怪两撇胡子耷拉了,胖肚皮也不由得往后一藏。明面上交锋到此为止,他还有别的数家要对峙;再等到这晚夜深人静,亲事典军往哪里钻,使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技俩,那就是昌王所不能控制。所以他今日专程在此恭候,未免惊涛骇浪,得将丑话说在先头:
“一定要找一只替罪羊,洗脱你母亲的罪过么?”
身为先帝七弟,太和宣献皇后之子,他不屑于揭穿昨夜太后违制出宫的过失。“当然,大事化小也未尝不可。只要荣王,愿意。”
他还要回护自己的母亲吗?哪怕母亲明白坦露了杀心,如此疑心查证别家,莫不是已存了私心袒护之意?阿蛮业已受害,难道他还不肯放过仅有的血亲?他知道,他逃避,他冠冕堂皇说着复仇,风风火火冲到郑府来,却照见一面镜子:两点胡须的郑邑,如何就不与他相同的丑陋模样。可惜在这大梁的朝堂,越是心思龌龊的,反倒越要扶摇直上——一封代掌侍中职的圣旨随即至荣王府;甚至连那兴明宫内,太后都再滋润没有。新人初三入宫,阖宫大小事务被皇帝拱手相让,油水权威相辅相成,一时又是风头无两。哪怕苏家千请万求过了,吴萃雨送回家中,皇贵妃出得审身堂来,凤印金令依旧是牢牢收在太后手中。无从号施令,哪怕皇贵妃,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宫嫔,甚至连军师都做不成,她已有许多疑惑不明白。比如为何要拿侍中一职给荣王如虎添翼——皇帝解释说心疼兄长,毕竟人母子失和、李木棠又危在旦夕,实在很不容易;再比如为何放任那满城风雨叫嚣着燕人藏有奸细——“自然是要突黜里适可而止,少上我大梁官邸私宅里投机钻营”。这些解释到底没有照面告诉苏以慈,后者是她自己想通,前者是时间给出答案:新官上任,侍中一把火先参大理寺卿郑邑包庇族弟命案、侵吞良田、乡宅僭越五大罪状;御史大夫周庵受命稽核后,第二把火又烧向华阴,放吏归田的新政办得又快又利索,范家门生故吏甚至来不及质疑;再扭脸,第三把火照着,他要堂而皇之扶个没根没基的云岩代县令来做华州刺史;顺带脚还将布方之死乃至夏州冲府疑云公之于众,自己道事了拂衣去,十来日称病不朝。大火一时烧遍朝堂物议,苏以慈在后宫也有所耳闻。于是她便知道,无论称职与否,这侍中之职,原来本就是块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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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将这些领悟告诉皇帝;皇帝没有将诸般得意向她炫耀。离开审身堂半月余,皇贵妃头次伴驾,只见他在庆祥宫和太后窃窃私语:“……可如果她想做皇后?”说的是谁,苏以慈无从知晓,所以她认为眼下的场合并不适宜自己露面。在她走后,庆祥宫掌事姑姑的徒弟会因为与皇帝话中的那个“她”有旧,而收获青眼,以致做回宫嫔、一跃成为采女;当然了。如采女随后对外一律宣称自己并不认识宫内宫外津津乐道的那个小丑——李木棠既然没做过奴婢,那她杜桃灼又从何结识呢?
这话实则不假,眼下风口浪尖的那个,确实已非“吴下阿蒙”。不,她甚至连廿八那日的过街老鼠都再自愧弗如——便是人人喊打,至少那李木棠曾经是威不可犯的,哪怕寻求脱身之法,也担得上一句镇定自若。可这就是她全部的精气神了,一旦挨了那群镖师的边,进了这荣王府的门,瘫软在地就变成那不值一提的木头——这里说“木头”,意为连四无丫头也不如。大部分时间她都缩起来傻,回过神来就忙着怨天尤人。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圆润好看一双杏仁眼至此彻底废掉:不再是春日浅潭、柳枝轻拂;不再是秋日夕阳,流水飘花;小雪后有大雪,寒冬的坚冰冻得入骨三分;小暑后接大暑,剩下的酷日蒸腾着滋滋热气。那双眼睛,无知无觉像是具尸体,又气鼓鼓冒了血,化作地府骇人的鬼。她精疲力竭,她却怒火冲天;她渴求沉睡,她却诅咒所有一切。这样的心境反射在面相上,折腾得她几乎不像李木棠。大约外面那一层要靠坚韧和理智维系的皮化了,就露出内里丑恶腥臊的本性来——正如她的左腿,得要让人避之不及。
却好笑。不是戚晋将她这恶鬼弃之不顾,竟是她翻过来将那救赎的光扫地出门——那不过是苏醒后片刻,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支起身伏在那样滚烫的怀里。她想起来,是同样滚烫的情感几乎将她置于死地;她几乎能够听见,近在咫尺所有人对此的窃窃私语。段朱氏要说“没家教”;翡春她们要记恨“没脸皮”;赵家姑娘在后院会拍案而起,大理寺卿已在一旁伸手要将她捉拿;“大胆贱婢”——熙昭仪会怒不可遏;“以下犯上”——长公主要嗤之以鼻;然后无数短褐椎结异口同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扑哧”一下,她就连骨头化成汤了,还冒着烟呢!
不怪她尖叫!哭喊!连推带踹,将那不详的诱因从身旁赶走!摔遍了床上被褥瓷枕乃至膏药汤碗竹杖书册又如何呢?这个世界要她死得那样惨烈,她便毁灭这个世界:咬起牙来甚至狼嘶虎啸(摔了龙玉,还拴着狼牙,她不就是个狼崽子?),顷刻间就满面挂了泪花。软身倒下去,她忽而又没气哭。痛哇,好痛,祂到底动了刀子了,这样心狠,将她虐杀!
其后不知有几日——她昏昏沉沉的,不太认得时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碍事的脸面,好熟悉的声音,“砰砰”敲过来。凝碧说话声实则不大,毕竟要提防着窗外廊下随时观察一个荣王;她是坐进床帐里,很小心地通气:外间这回可恨上殿下,说其不孝者有之,怒其任性者有之,骂其不念旧情者有之,恨起不择手段者有之:参奏郑邑是同室操戈;另寻华州刺史是对段家毁约弃盟;似这般一桩一件,快是将朝堂上下都得罪个遍!“姑娘你可怜可怜殿下,全都是为了你呀。怎么着也该让殿下进来睡觉休息,你晚上没得睡,殿下也没得睡,白日里还得陪在外面干熬。日头虽热乎起来,但那廊下,也不是住人的地方呀!幸好湛紫这几日回来……”
她那仅存无几的脑子就听进去一声“湛紫”,眼前刹时就是她和小邵被人潮吞没的情形。小邵本事在身,至少能够自保;湛紫呢?是不是已经死掉?!“噗通”接“砰”,她脑袋朝下就栽下床来。窗户那头东张西望的家伙再忍不住,当然得赶来嘘寒问暖……还是这个热度,烧得她满面泪淌。又是这害事的糊涂鬼!怎么不……滚开!!你慌什么?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这般温柔又亲切,难道要逼我上吊?
“你、杀了——我啊……!”她所以用尽力气喊,声音很是粗粝,像磨着骨头渣子,多半还喷着血,“走开!!不要沾我!!我是坏的……你把我杀掉!!!你一切都好!!!”
堂堂一个八尺男儿,就在她面前跪着,好一阵哭到泣不成声。难怪他说些什么,她也都听不清了;可她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实话,是她梦里都牢牢记着的,是她死而复生都不敢忘却的,是她的罪状,是她的冤孽。“……我知道得很!”她气呼呼吞口口水,再半晌才能捋平浑身痛意,“……我知道——他们说的不假,我的确坏得要命!他们说我利用你,我实打实这么想了,实打实这么做了,做得挺不要脸,还自鸣得意。就是我的同族,才能将这些技俩看穿。我就是要害你,我已经害死了你,你要来杀我,是天理昭彰!我哪还能嫁给你……我凭什么嫁给你?我要回家去的,我告诉你。我不管这些事情,我本来就是要回家去的,我回家,我有我自己的娘……只有这件事他们说得不对。我的娘,是天下最好的娘,我的爹,是个还不错的爹,我的阿兄,是我的阿兄。我的家里人,好得很……不许他们那样诋毁!我回去了,有娘了……他们看见我娘,就不敢欺负我了。天下的人谁没有娘呢,娘不在身边,就好像一文不值,给人随意作践……可是如果有了娘,知道哪怕是仇敌的,也是人掌上明珠,这就肃然起敬,敬而远之……我不要给你当妻子生孩子,不要去你姐姐的宴会,不要掺和你的任何事情。你做你的荣王,我去找我的娘,谁都过的好日子,谁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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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她接着立刻便睡着,虽然还拉着他的手,且是骨折的那只。戚晋所以不敢轻易离开,却又不敢不离开;眼泪肝肠寸断呢,却又不敢吵出声音来。实在像曾经暴雨如注的某个夜晚,他便也唱起阿蛮曾经哄着他的那歌谣:“天黑黑哇,快入睡……我在这儿、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他唱呀唱,把自己哄困,实在忍不住、就枕在床畔睡着。难怪其后阿蛮又大惊小怪一番,气得甚至埋回被子里哭。断断续续,又急他手上如何挂彩,又气他怎么就在地上将就。堵住所有出气的声音,她将脸蛋憋红,总是为了她,依旧是因为她!她恨不能将自个杀了,不至于这样无底线地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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