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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千夫所指身可灭(第1页)

黄昏在这一刻呼啸而至。黑夜收缩、凝结,封锁所有的气孔和出路。冰面上似乎淅淅沥沥聚起灼眼的光亮,却又似乎影影绰绰淹没了母亲真实的容貌——不再是野穴里的困兽,更不见沁心润脾的笑容,她是他的债主,她是大梁的太后。

他在冰上向后溜了半步,掉头就跑的打算立时暴露无遗。所以以攻为守,他竟然去质问:“你做了什么?”不是“问母亲安”;并非“母亲缘何至此,儿子不曾接迎,实在不孝”;甚至没有一句:“母亲容光焕,向来凤体依然大好”。他不曾瞪了眼睛,太后却已经收到莫大侮辱:

“以子问母,这就是你学的孝道伦常,是你读的圣贤书?!”

旋即戚晋却笑了,连紧绷着的双肩都落平,胸膛一口郁气,没来由地散了。无聊,无趣,无味。她要费尽心思,追到卫国公府来兴师问罪,他便该识趣些,把上次刻意昧下了的道歉翻来覆去讲得敞亮一些。听吧,“你这孩子快当弱冠,怎还如此不分是非?……我是你亲娘,难道还你不曾,丧眉耷脸要给哪个看……”就这样骂吧,多骂几句,把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的精气骂回来些许。生做她的儿子,便是束手就擒的命。不用心潮澎湃,不用愤愤不平,要欣慰,要得意,要甘之如饴……至少母亲精神矍铄,至少他还有母亲。

他是她的儿子。所以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为人父母本是一种特权,尽可以无理取闹,可以只手遮天。杨茹敬却经年累月地成为儿子的奴隶,一如她曾经成为父母的奴隶,成为弟弟的奴隶,成为丈夫的奴隶。她瞻仰他,崇尚他,呵护他,再理所应当地攀附他,勒索他,禁锢他。父死从子,他是她往后余生唯一依靠,所以他的自作主张便如同背叛,他的百依百顺却象征着无能。哪怕眼下低眉顺眼半字怨言再无,却足够她音量愈高,以致怒火中烧:

“你醒醒哇元婴!!”上前扯了他的衣襟,声泪俱下着,她的乞求尖锐已先扎穿自己耳朵,“你不能……不能再这样放任糊涂下去!!她来杀你啊!!那个贱婢,报她全家的仇,是要来害死你的——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他还在笑,他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分明,是他害死她父母兄长……但凡彼时多追查那么半分,知晓她家中不易……五百两银子,对张家,太少;对阿蛮,太多。他的判决有错么?她牵连受罪,又何过之有?是他出现得太晚、太慢。如果那时雷厉风行早早肃正了左卫军风,如果能够亲历亲为交谈过每名兵士,知晓李阿勇误入迷途的无奈……如果在她家破人亡之前,如果在她背井离乡之前,如果在她卖身为奴之前,如果在她随侍入宫之前,如果在她吃罪被罚之前……

“……是我的过失,与她何干。”

他叹得轻描淡写。母亲的哀嚎就愈凄厉惨烈:“元婴……!!!你何至于此!!!你是先帝的嫡子、长子哇!!!怎么能、自甘堕落……至此!!是她害得你,是她给你下了迷魂汤是不是?她让你自怨自弃……你醒过来哇!你是娘唯一的儿子!你是龙脉呀!!你是无往而不利……你怎么能够有错??”

母亲的五官尖叫着夸大、融化,好似一张鬼面,就在眼前滴落下来。他要见到了吗……她的本来面目?不是现在嚎啕着他的是非对错的这般惊恐,不是要将他不由分说据为己有的这般蛮横……不是母亲的那个女子,与他无关的那个女子……在哪里?为何他好似从未相识?母亲又认得他吗?认得这个通过她来到人间的生命,认得这一出灵魂的意外,认得这一场造物的奇迹?诚惶诚恐、有求必应的孝顺子不是他;左右为难,迷惘无知的糊涂鬼不是他;薄情寡义、追名逐利的荣亲王不是他;乖巧伶俐、早慧好学的嫡长子……更不是他。

他是顽劣的,他是护短的,他是自私的,他是虚荣的;他如何不是一个“四无丫头”?他不过是人间凡俗客。没有那么完美,也没有那么不堪,有时候想要退却,总忍不住自责。夜深人寂也会懊悔,大难当前亦曾害怕。他优柔寡断,做不到心狠手辣;更并非洁白无暇,手上也过了几千性命。做不了明君,亦非忠臣,这样的戚晋,母亲要大失所望。

所以她痛彻心扉,她悔不当初:“你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母亲以前逼迫你……母亲以后不会就是!我毕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舅舅走了,你父皇走了,你就该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你本就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是不是打仗去那些惨不忍睹让你受惊……咱们回到长安来,有什么可怕!你从前从不这样畏畏缩缩……你跟我说话!!”

闹到这地步,甚至要靖温上前去,说着“元婴毕竟还小”,试图斡旋转圜。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他有什么资格和脸面数月避之不及。千方百计促成今日相会,她难道不是一片苦心?所以戚晋上前,轻轻扶好长姐交给愣在门口的姐夫,再搀母亲坐下,还奉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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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那场战事。儿子年岁虽小,单已经见过了生死别离,知道人生悲欢苦辛。”他一字一顿,这一回、不曾跪拜叩头,“母亲。你能不能够相信我,我看得清自己,我能够认识,自己、胸膛里的这颗心?”

握了母亲麻燥热一双手,他贴近了自己的心房。那心跳沉着、稳健,一下一下,不骄不躁、不慌不忙。所有一切的翳障消散,他原来没有什么可怕。这里装着他的阿蛮,就是他全部认真诚恳的力量。

指尖过了电。颠沛流离至今的杨茹敬是否被这股蛮横无匹的力道震得心惊肉跳,一时竟以为自己没有多少时候?“我病得重!”她着慌,颤颤巍巍吐露竟不惜肺腑之言。再瞒什么,还骗什么!她要那个六神无主的儿子重新回到膝前,要看他手足无措为自己惊惶落泪呢!多少的日月,母子俩就这般相依为命;实在儿子不服管教,总让她时刻提醒这份血浓于水的感情。可她……她是否早就该失望,早该看穿十月怀胎的骨肉、是和他父亲一般无二的薄情寡义?你瞧,重瞳一乜——他听见了;不动如松,嘴角那是否竟是笑意?

世间做母亲的总怀着种高傲的自信,血脉相连,如何用得着大费周章、多说那许多废话。诚然,如非馨妃一贴良药,太后根本无以走出宫门,更别提脸色红润着来看自个儿子;可她一言不,但看今夜谈吐间中气十足,的确不是病入膏肓模样。烽火戏诸侯,母亲的威信早被她败尽。难道能怪儿子百无聊赖,不肯接她的戏?

“母亲,多烧烧香积积德……老三的痴傻之症好了,或许,母亲的病也便好了。”

戚晋摇头叹息,声音落得轻,大抵只有母子间足以闻听。可他却犯下大忌——经年罪愆,当着门前的靖温夫妇宣之于口,这便就是出卖背叛;甚至哪怕关起门来,私下相问也是罪无可逭:老三的病,来自于一位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他既云淡风轻受了,又如何转头来狗咬吕洞宾!

母亲的爱,是爱自己的延续;母亲的恨,是恨自我的背弃。数十年的时光啊,生命中的所有意义——被他撕扯碾碎……还要让她大祸临头?那她的付出和牺牲算什么,就这么一文不值,由得他肆意糟蹋?瞧瞧那双重瞳的眸子!嘲弄、讥讽,冰冷、沉默,犯上作乱,目无尊长,碍眼……恶心!!该将之挖去!才稍清明的神思瞬间土崩瓦解,是他!杀害她的弟弟,威胁她的生命……耳畔叫嚣声重,病躯不堪重负,她是眼也花了,头也昏了,于是反倒站起身来,如他祝福那般,有青春光彩重新注回糟朽躯体,竟可翻身跃马、阵前迎敌!

杀手锏……杀手锏!谁管埋伏是否得逞,总归弯弓搭箭,一,她要取他眉心!

“你若悬崖勒马,还记得忠孝二字,或许你那个李姑娘,也就不会丢了命了。”

利箭中敌,胜负分明。至于李木棠此刻是否已进了卫国公府?左卫是否已将其擒拿诛杀?太后不屑追问。裁决已然下达。懿旨恩赐,不会出现偏差。

晚风,习习吹过。

她在逼仄的角落里旋转。世界,天昏地暗。

稍早那么片刻,鞭炮响,响得近;马车颠,颠得狠。她不晓得自己撞在了谁的身上,更不知尖叫痛呼源自周遭何妨。她扭了腰、或是撞了腿,狼狈爬出车辕时,浓浓融化的晚霞竟使她的双眼几欲盲障;雷声轰隆隆的,还在她耳边啾鸣;她抓住一双有力的臂膀,半晌却叫不出那似曾相识的名号。

小邵欲哭无泪,一时着慌。

原本是喜事呢。街边一家饭庄选了良辰吉日开门迎客,还专门请了要在端午表演的秧歌队戏狮舞龙的热闹热闹。人群挤挤攘攘,占去半面街道,驾车的童昌琳也不往心里去,稍微靠边绕绕就是。谁想就是将要交错这时候,高盘在竹架上才引燃的鞭炮不知为何竟塌了,劈里啪啦正打在马儿蹄下。得是小邵反应迅,攀上车辕一剑砍了服马靷绳将车与马断开;童昌琳心领神会,又自放心向前驭马兜圈;这才算是没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周遭秧歌队或行人看客或许受惊,总也不曾被疯马冲撞了去。京城内马车出入,侍卫随行,非富即贵已是板上钉钉。那门口才迎来送往的老板就骇个不得,一遍招呼伙计踩灭鞭炮收拾残局,一面自个提着圆墩身子、小跑上前是求爷爷告奶奶讨饶不止。那头给了台阶下,这厢气焰随即就被抬高。李木棠尚且吃痛受罪着,一个不留神没拦得住那愤愤不平的湛紫丫头。

“国公府……”

她记得就在不远了。拍拍凝碧,小丫头立刻会意,悄没声就先行去搬救兵。身前湛紫嗓门更大了,雀目一时模糊,咄咄逼人的莫不是文雀姐姐?“分明是你们占道经营,又推倒鞭炮架,惊了我们王府的马,摔了我家姑娘。连你们老板都晓得赔礼道歉,你们倒还贼喊捉贼呐!一个个的,可着我家好欺负是不是?”李木棠又如何能怪她多嘴呢?伏低做小毕竟不顶用,这两日坏消息还是流水一样传进来;正因为她一笑置之,这贴身的婢才自以为失职,比她还要愤愤不平哩。小邵将她一旁安置了,去劝阻湛紫已为时太晚——周遭民众才被受惊马匹冲散,各自跌作一团,本也是无妄之灾;才开口来讨要说法,便让湛紫这么一通泄,自然不甘示弱,更要论个高低贵贱。李木棠才缓过一口气来,耳畔喧嚷嘶哑愈甚,所幸眼前稍稍明朗。天色渐晚,霞光已所剩无几,灼灼夺目的,原是眼前这一众色彩不一的衣裙。有些扮龙扮狮,放了家伙什倒显出神兽凶光;有些是捧场食客,一层层围起更恍若神兵天降: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神,是屈辱酿就的愤恨,无能催生的勇气——李木棠或许熟悉。久居人下者,平日里或许得过且过;然而一旦云集起来,某一人揭竿而起,刹那间必然烈火燃遍,要一呼百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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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小邵,一时也偷偷将佩剑握紧。

夕阳快要沉下去,最后一线光芒闪啊闪的,令她的眼睛酸涩;围观者四面聚拢,重重阴影更快将她的嗓子挤破。不知所措的湛紫回来了,插不上话的小邵回来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旁店老板跳脚扇着那胖翅膀,急赤白脸得是求着提供庇护。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失去控制,关起门来再不能出面,让店老板去和他自己雇来的秧歌队商谈,再等金吾卫到了,为受惊行人公正裁判。总之不能是她抛头露面。湛紫方才已说漏了嘴,若因此无端再给他添一桩罪过……

心念一动,汗毛倒竖。仿若坊州的小红马惊着,至今四蹄不曾落地;衙门的棍棒无情,大火熏黑了夜空的星星。她要逃跑,却是走一步、断一步:一共只走了两步。斜刺里恍然冲出个人影,须臾滑跪就拦在面前;小邵没有出手,王木兰不能枉死第二次。

那是名老妪。多少年纪?李木棠看不清。她的声音到底厚实,不打颤、也不带哭腔:“这姑娘刚才说王府……你们是荣王府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荣王府?”似乎难以确认,那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却径直扯上李木棠的衣衫。一步,她都再走不出:

“求求菩萨!大善心!帮小的求求荣王府的李姑娘!救救小的儿子,小的给您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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