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棠既羞又愤,直拿被子照头给他蒙过去。初春的丝绵被沉得出乎意料,她那两条没长什么肉的胳膊要费老大劲才提得起来,戚晋倒也体贴,就乖乖等着她来作弄。小姑娘又是要将人遮掩实了,又要撞到人怀里去,属实有贼心没贼胆。隔着被子,她还要再三叮嘱:那声音传来沉闷,一口气透过锦被、还正暖在戚晋心口:
“就两天,延州山山水水,就逍遥两天……你听话,我就、就……”
戚晋那不安分的胳膊就又趁机将她箍住,甚至被子一掀,当场就要兑现奖赏。李木棠才要叫呢——或许是笑,延州的郎中不早不晚,偏这时候来搅场。看一旁荆风那心虚眼神,多半是其蓄谋授意。肤施的雨水顿时便讨人嫌了,刺史、县令或是郎中,更是一个比一个要看不顺眼。由是这日午后他们很快便走在路上——自家通幰车前窗一关,谁晓得他俩在闹什么,又是不是衣冠整齐呢?
曹文雀知道。
曹文雀很烦。
山崩之后她便不太敢乘车,当下自己骑了匹马,与荆风并肩就行在车辕旁边、远山崖的一侧。整两日啊,春光旖旎,树荫清丽,那俩人头也不探,却总有欢声笑语没完没了飘出来。说肤施五龙山帝泉水,说着说着就讲到四海龙王三皇五帝;才扯到龙生九子、鱼跃龙门,有没来由的开始盘算金丝银线优劣好坏;又嫌锦被热,又道银裘重,文雀还不声不响从侧窗又递进去个手炉;就连一日五六次停车看诊,那两人谈天论地也没个停歇。最诡异的,则是那毫无章法、惊世骇俗的称谓:李木棠有时唤“晋郎”,有时只单笑一个“晋”字,有时“戚戚戚戚”地叫,偶尔还轻轻念一声“元婴”——倒是无伤大雅;可却是那荣王殿下,三不五时要喊一声“长姐”,声调说不出地矫情;还有“娘”——百转千回,更要让文雀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所以她时常偷偷去看,好几次见他二人对面怔怔望着,到头来总以各自笑倒告终。也不知是有什么可乐。文雀愤愤不平转回头来,跟着总要被也凑过来好奇的荆风吓一大跳。
于是连她也忍不住,目光跟着就往人腰际胸前瞄,跟着勾唇要笑。该是典军老爷走运,她偏就不喜欢殿下那等宽肩阔胸、铜筋铁骨,反倒偏爱那蜂腰猿背、精悍高挑的。竹子清俊风骨翩翩,槐树参天遮云蔽日;清溪沥沥沁人心脾,高山巍巍望而生畏:她是华山脚下长大的姑娘,总得向往些素不相识的风景;昭和堂教养出的宫女,金碧辉煌更是早都看了厌烦。还得是人迹罕至的秘境,还得是刀枪剑戟的危险,才让她情难自禁。她甚至当真在想,若是再下雨、再遇上山崩……一旁的典军老爷,又要如何救人呢?
如她所愿,才第二天午后,车厢里就有呻吟声迟迟传出。杜令济就跟在车后,片刻就得出结论:要有雨,还是大雨。赶到洛交休息的计划就此泡了汤,车队立刻都忙起来,要在路过的第一家村甸安歇。里长村正本得了信是要沿途护卫送行的,当下手忙脚乱,只能借了村南头出门行商的郭二家、简单收拾了应急。亲王府先行一步,亲事府留下一百人四面驻扎,最后守在这石砌瓦房的大户门外就只有执仗亲事八人,跟进门来的除了杜医官,更是只剩文雀和荆风。
前者便还有空笑哩:“从此之后怕是都用不着观星占卜,木棠一条腿拿来就够!”
李木棠自己闻言竟然也乐,随即却吃痛愈甚。戚晋随即就将惹事的关在外头,要不是借来的医生、调来的药材还得进进出出,她只怕真就得被晾在院落里,仍由四面百姓叽叽喳喳地指点了。
曹文雀才混进门内,随即又出门。
她忽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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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紧云移,阳光不多时便敛得赶紧。积云厚重,赶在黄昏就滚下雨。雷声摔成几瓣,不过两日的梦境被砸得粉碎。天地翻转,逼人寒气铺天盖地而来。他却不愿跑。他已经醒得彻底:
“……二哥,你右臂亦是箭伤,昨夜却不曾听你呼痛。”
坐在檐下喘口气闲聊仿佛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这夜实在难熬,所幸他们终于等来一个晴天。阳光带着清风藏进他衣间的每一处皱褶里,好似能将昨夜蓄满的腥气洗涤干净。额间鬓角散着蓬乱的碎,他不去打理,任由其掩盖掉自己面上本就不显的情绪。荆风在说什么,他后来没有去听;他又在想什么,或许懊恼、悔不当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想要逃离的:长安、兴明宫、庆祥宫;皇长姐、亘弟还有母亲,一样样实则正追他更近。做什么自欺欺人呢?他连阿蛮都照料不周。上岗寨千钧一,她为什么也不说害怕?就这几日,晚间歇息,她总要攀着练习站立,分明咬牙切齿,却从不见她从不落泪,为什么?昨夜疼成那样,她为什么还是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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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昨日笑了一路,许是本就不觉得疼。”
“那是草长莺飞,见之自然欣喜。春日本就会来,迟早会来。”
戚晋望着院角那丛黄素馨,缄默良久。带着沙哑的嗓子随即却骤然响起,声量之大就差要将人掀翻:
“王爷!羊奶给你讨来了!”
来人一脚踹开柴门,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剪了只大鹅双翅,步子迈得冲,屁股更是扭出股喜气。“还热乎着……欸呀,那丫头这会子睡下啦?可真不容易的。那先搁着,一会儿上锅热热。启东家那羊还是她三舅婆家的,拉来替启东他娘,怎么都不卖。镇子今儿又不逢集。我一会把这鹅洗净了,熬锅浓浓的热乎汤——文雀说她昨晚要吃肉,我瞧她睡下一准就都天亮,早炖了肉要凉掉!这大鹅才五个多月,还是母的,有的长呢!给你家姑娘补身子最好!啧啧,一晚上闹得,我瞧着都痛!这么要死要活,也不晓得你们怎么受得了!得是金贵人家,王府里都说不差这点钱,要么我家死鬼非得出门挣银子呢。有钱没钱都得硬捱,捱不过了就去撞墙,没钱哪救得回来!你俩也没人在里头照看着……文雀是不是才进去?”
要不是这家阔气,前后修了两派房,木门用料结实昨晚雷声都阻隔大半;要不是阿蛮累了整晚才堪堪陷入沉睡;要不是荆风死死给人按住——戚晋就差要跳起来把人从自己家撵出去!“小病而已,有什么辛苦!”他霍然起身,照旧是怒气冲冲,“阿蛮许久不曾吃苦受痛,如非延州没完没了下不尽的雨……她都能自己站住!上一次这般大汗淋漓还是……”
夏州那回,是她自己跌下床来,不能作数。那更早的,得是九原郡里……年前?
已经、已经有那么久?
对啊!她现在甚至都自己站得住、站得稳!岂不是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引颈就戮那大鹅振翅膀又叫。戚晋更加想起,昨日午间的确是阿蛮喊饿,第一次,说想吃肉。腊月里她便能用点小粥,一月已能吃些菜,而今这胃口更是痊愈的好兆头!院角那片黄素馨立刻被折了满怀,戚晋乐颠颠很快又进屋去。文雀错身挽袖子出来,就在门口叉腰望荆风一眼,颇为得意:执仗亲事是听了她的建议撤走自去休息;村中百姓也是听了她的恳请各自回田务农;这郭家嫂嫂更是收了她的银子去买来羊奶鹅肉:“左右有典军老爷在,也不怕贼心行刺不是?我也是学木棠,让他怎么说——‘与民同乐’?自己看看延州南面、鄜州北面百姓的日子好过着。郭嫂还说,肤施以东人人也说快要好起来,她相公才敢去做生意呢!”
文雀说着狠狠伸个懒腰,迎着初升旭日迷离着眼睛就望着南面群山愣。荆风自去帮忙杀鹅拔毛,倒是郭嫂有空抬眼来搭话:
“南山上头这会子开得满是花儿,正好看!那姑娘喜欢花,赶吃饭各样的都能折一箩筐!”
大好消息!曹文雀立时就有计较。后来去传话又传饭,木棠已经醒了,戚晋散了头,正仍由她拢俩总角,说到:“改日我梳个双丫髻守着后宅,你束了替我上朝去。世家那群老头子一准要气得七窍生烟哩。”黄素馨就抱在她胸前,阳光懒懒落下来,金灿灿的实在惹眼。听说南山还有满山鲜嫩,昨儿才鸡飞狗跳这俩人立时又耐不住,等到喝完鹅肉汤在动身都算是极限。没有亲事府护卫,这次文雀连荆风也要拉住:
“你且等着,今日春光好,还有好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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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的衣裳是他帮着穿好;戚晋的髻是她帮着束整。一个说:“瞧瞧这眉眼鼻子,威风凛凛,甲胄加身真能扮个将军!”一个就笑:“瞧瞧你这三丈青丝,遮了重瞳打扮打扮,还真是位漂亮姑娘呢!”前者实则只能马背上号施令,后者也只一张脸面儒雅。出了一扇门,一个不再雄心勃勃,一个更没了千娇百媚:戚晋要背她上南山赏花去!不同于李阿勇那略显羸弱的身板,也不同于李广田那佝偻崎岖的脊骨,他的后背宽厚温暖,下盘扎得甚稳,就是一脚踩进泥地里也不曾歪斜半分。木棠吃了个半饱把住他的双肩,难免又一次想起去年春日里弄污了她鞋袜的那场大雨:
“其实说实话,我小时候还挺喜欢下过雨了跑去踩泥地玩儿。等回家把鞋底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拿把小铲子坐在门槛上,一铲就是一大片,有些犄角旮旯得翻过来覆过去得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好玩!尤其等刮得干干净净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好有成就感!”
“那一会回去了,就把这光荣艰巨的任务交代给你。”戚晋如此说着玩笑话,听她应得认真,继而又哭笑不得,“换新的就好,你安生歇着。若心痒了,回去养好身子由着你泥潭里打滚去!”
“要什么泥潭,你回头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就行了,我这学会了骑马,但还没学会射箭呢。”李木棠不仅说,还歪头要蹭到他耳边,“荣王殿下威风凛凛的模样,我可是,眼巴巴馋了许久……还请,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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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得看某人给的束修够不够了。比如说,昨儿才学过,王维的《春日上方即事》有句诗怎么说?”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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