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亲事府打点安排罢,他又转回头来追问荆风:“还有件古怪。最开始抢先出手那人所图为何,你可明白?”
彼时他方才回府,寻常装扮未配刀剑,又有木棠在侧需要看顾,这本是下手的最佳时机。就算最初那人贪功冒进,其他人也该当机立断,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但他们偏偏按兵不动,坐等同伴送死、坐等木棠前去通风报信、坐等荆风递了自己佩剑给戚晋、坐等他二人起疑准备,这才拖拖拉拉显出真身。
“或是江湖浪人,不知进退?”荆风说罢,自己都不肯信,“他们分头行动:有人自角门潜入,有人翻墙而入,有人走屋顶、有人顺墙根,一路击伤数名亲事,魏奏却不闻任何异动。可见行动统一、进退有矩。”
“先不提这个。依你之见,他们想让我们以为罪魁祸是谁?”
“陛下。或是世家。”
荆风毫不犹豫。戚晋却一口否决:
“师出无名,要动手早该动手,何必等到今日。那位雇主,行事如此隐秘,却偏偏被人看见了鱼符?疏忽、还是有意?如此重罪,非死士不敢为,此人却知无不言,其间必定有诈。”
荆风想起那人满头大汗、咬牙硬挺的样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当时隐隐的古怪感从何而来。废了手臂、脏腑重伤,仍要坚持有问必答,确乎像是受人指使、有意引导。戚晋深以为然:“假借皇帝之名行刺,离间计、要乱大梁朝纲——燕、还是楚?故技重施、犹未可知……我曾巡检远遂关,并非梁燕边关,总不至与哪家燕人私下结了宿怨,以致今日小不忍乱大谋。如非燕人……”
“强攻之人武艺远在其后诸人之下。”荆风出声提醒,“不似意外、不为争功、并非私仇,便唯有……”
标靶、警告。
戚晋猛一抬眼。才传了话走到门口的仇啸不得不再跑一趟。“今夜之事严肃口风、禁绝泄密,违者以谋叛论处。另外即刻请莱国公与林怀章到府,要事相商。”他将后果强调得如此言重,又夤夜请亲王府来此,只因前次刺驾案一案已闹得朝中群情激愤,恐经此一事有战火重燃之虞。吩咐了仇啸却还不放心,他接着亲自去亲事府下令。消息需得按死了,得让幕后之人不知底细,他才好观其动向,推测其真实意图。魏奏今儿个第二次骇到剑都拿不稳:是他自作主张,就在刚刚已放了受伤亲事回家修养,这一出了王府的门去自如泥牛入海、覆水难收。荣王只是摇头,却也未曾过多责备,返过身倒责难起荆风:
“早就想说,你额角血渍都干了,方才收拾仪容怎么不仔细些。少顷来了满朝文武,你还要吓晕几个去?”
他说罢气哼哼就走,荆风向魏奏使个眼色,快步追近些去,也小声抱怨:“……殿下也该注意些,莫要将属下佩剑随意乱丢。血迹未净、丢在香案下烈火焚烧,积了焦灰、很难擦洗。”
“不过一把寻常凡铁,何至于如此狭隘。我看你用那刺客的陌刀也是趁手,便是赤手空拳……”
他忽地停下步子,目光如刀就像要将荆风刺穿:
“你话里有话。”
“木棠不过一个寻常姑娘,何至于如此狭隘。”荆风原话奉还,却是一语中的,教那人的面色愈不好看,“此夜还长。殿下且暂放下木棠。”也不能一遇到烦心事,下意识就想讨协春苑的安慰吧。这句话荆风没有说出口,但那人大概是懂了的,等他收整停当再回去,也便没有把他再往外赶。荆风后来上了一回朝闻院的房顶探寻刺客痕迹,就看见满城官署府邸渐次亮起灯烛。长夜漫漫,即将到来的黎明,又能好到哪里去?
戚晋彻夜不息、应对罢来来往往各路人马,第二日早朝,却还有更坏的消息。燕国火拔支毕举兵反叛,攻陷王帐、挟持可汗。阿史那急信求援,今晨刚刚送到。火拔支毕只恐梁国应诺,为此雇佣江湖人士刺杀与阿史那较好的荣王。如此推论,经朝臣三言两语,似乎就成不争事实。戚晋此刻再拿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巧言推辞,实在就不中听了。他却迟迟不一言,到底援助也不是,维和也不是,两面为难。秦秉方好了伤疤忘了疼,立时就要跳出来。师出有名,当下岂非天赐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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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贼本自可恶,正欠王师浩荡扬我国威!暂且只论今年,兵部的加急塘报几乎从未断过。燕贼打的是游击战,假意称降后丰州诸城依然骚扰不断,实属大患。具体情况,陈尚书,少顷还得劳您讲几句。钱粮之忧的问题嘛,对内缩紧用度,募集军资;对外,请靖温长公主修书一封,有楚国相助,自然不成问题。”
兵部尚书其后出来说了没两句,秦秉方还真认认真真分析起兵事,从需多少兵卒、甲胄、粮草、车马、军械,到如何调兵、何时开拔、何处驻扎,如何进攻,火拔支毕几个子侄如何一一击破,和兵部尚书及朝中诸将军商讨,简直快要把正元殿变成前线牙帐。主战派声势浩大,主和派亦不肯轻易退让。先是尚书令吕尝连驳数人,尚书左仆射何仁和侍中范自华紧随其后,所言句句鞭辟入里,就说这求援书信,焉知不是燕人君臣做戏,又一场骗局?他燕人内斗,大梁隔岸观火就是。不战自胜,又何必兵?秦秉方自哑口无言,诸将军却还有话要驳,皇帝见状忙和起稀泥,以“主不可怒而兴师”为由、令新走马上任的刑部尚书签下军令状,半月之内先破荣王府遇刺案再做区处。且任他两派去暗中交劲,至少算是保了明面上半月的平静,到时再拿善法,为时不晚。
朝中争论不休,荣王府上也不安宁。经此一遭,几位女眷本就睡不好觉,偏偏薛绮照又要生事。先是咋咋呼呼乱喊什么有刺客保护小公子,然后却又把进院护主的亲事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此鸡飞狗跳,折腾得戚忻哇哇大哭,乔嫂正悄声劝着,不妨着主子没来头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七月的夜晚已渐凉爽、可称舒适,但也断没有将亲生儿子和乳母一道撵出去过夜的道理,更何况杨忻还热起了痱子,稍一动弹此刻又惊醒啼哭起来。满院哀求继而四起,薛绮照反倒一跺脚,恶人先告状要上朝闻院评理去!
“还嫌今晚的事还不够大?要不要借你个火把,一把火烧个干净!”
段孺人迎面而来,神色憔悴,却少见的疾言厉色。薛绮照本只是双眸含泪,闻听此言登时一捏袖子哭得万般委屈,甚至扯了人胳膊,就要往临丹阙里拉:
“舍悲姐姐留下来好不好。我……我怕、我怕就像楚家姑娘……”
她专门只说一半话,提一嘴楚姑娘就又去可怜兮兮哭天抹泪。段舍悲被她闹得没法,终归是放不下心,接了小的、哄着大的亲自送人回屋里去。临丹阙尚且如此折腾,直到夜半才肯吹灯,那协春苑更是不得安歇:大放厥词的是小之,见了表兄先揪住了上下检查,然后就爬起身嚷着要去捉刺客——就连这夜梦中都不安分,喊打喊杀伸胳膊踢腿,简直要将木棠打个半面青紫、再挤下榻去!
好似全不在乎的是木棠。荣王应付着小之叽叽喳喳,反复立誓作保时望的是她,她却视若不见;荣王临别时在杏树下与她再三叮嘱,她好似闻所未闻;荣王行色匆匆地去了,又忽而返身将她拥入怀中,她也呆若木鸡般、半分不动;其后小之吵着要护她周全,拉她同榻而眠,她未及宽衣便上床躺倒,从来不一言。
文雀本该斥其失礼、怒其恃宠而骄。文雀却只跑去耳房、和近身婢凑在一起互相慰藉。瑜白和琼光不过听闻朝闻院异动,便已吓得魂不守舍。文雀本就惧于鬼神,一整夜更加不敢合眼。亏她昨日还在佛堂诵经祈福整整半日,亏她昨日还早早去正门外接迎长公主回府!戚绰玉讲起自己还愿该捐座观音庙——只用自己的银子,不许表兄置喙;这么蹦蹦跳跳在先头着宏誓大愿,典军老爷跟在后头却忽而拽了文雀衣袖。朝闻院设了祭坛,拜魁星。他轻声透底,少顷木棠会去,如果你有愿一同参拜,殿下不会不许。
总而言之,如若她不去接迎长公主,自然不会遇见典军老爷;不遇见典军老爷,自然不会知道朝闻院有拜魁星的祭坛;她不知道自然就不会犹豫思衬后动身前往;她不在那一瞬间踏入朝闻院,自然就不会看见令她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那是个血淋淋的脑袋,典军老爷一剑下去,就和掰断玉米棒一样,干脆利落就掉下来。鲜血瞬间喷了他满头满脸,烛火烧透了灯笼,他回过头来。
文雀儿时在家连杀鸡都不敢围观,帮父母磨些豆子就算顶天。初入皇宫,还曾因宫人口耳相传的那些鬼怪故事吓得接连几晚夜不能寐。所以她必然要信奉胡姑姑关于黑白是非的坚持,人间无冤屈、罪者各伏诛,守正道格本心,自不惧外物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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