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月,梅砚过得悠闲自在,日子与在盛京城里的生活大相径庭,上午翁翁会教自己与兄长品词论话,下午可以坐在石阶上看阿公耍剑,晚上的时候祖孙三代围在桌前,阿公会亲自下厨做斩鱼丸。
人家的烟火不过如此。
那温馨闲适的日子却也只有那么短短两个月。
再一次来,就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唐尺素带着他和梅毓一路跋涉至此,满身泥泞,孤苦含霜。
刚毅果断的母亲伏在翁翁怀里哭,阿公一脸怒气地提着剑要去削了皇帝的脑袋。
唐尺素说:“爹爹,父亲,逢山和景怀还小,我想让他们留在钱塘,不能让他们被朝廷找到。”
阿公扔下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件事我来办。”
……
昔日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而眼前只剩下一方僻静的院落,随着晚风轻起,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多年前围坐一堂的祖孙三代,如今只剩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者,和已是父母双亡的青年。
分明是东风起,为何偏偏说尽了悲戚。
屋里,赵旌眠自进了门就不发一言,自己靠在暖榻上闭目养神,直到风声渐起,竹叶晃动敲击窗棂,那声响再也不能刻意去忽视的时候才睁开了眼。
他从暖榻上坐起来,看向桌案旁的唐枕书。
几十年了,这人还是这样,哪怕外头出了天大的事,他也能安安稳稳坐在桌前悠悠习字。
字有风骨,墨迹颜筋柳骨,笔法入木三分。
而那执笔的人,琼林玉树,含霜履雪,分明鬓上都生了几根白发,那双眸子里却还盛满了清光,眼下一颗红泪痣极其显眼。
如同含水的星光,又像翠拔的青竹。
赵旌眠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案旁,从唐枕书左手里抽走了毛笔,迎上后者微怒的目光,撇撇嘴:“外头起风了,今夜恐怕又要下雨,你就让你的宝贝外孙在外头跪着?这可都有两个多时辰了。”
唐枕书右手抬起,将手里的习字往桌子上使劲一拍,是曹植的《赠白马王彪》。
清眸含怒:“要宝贝你宝贝去,我没这样的外孙,一走九年,我还以为下次见到他是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呢!”
赵旌眠皱眉,三步并两步绕到桌案另一侧,抓了他的右手腕轻揉,揉得缓慢,语气也缓慢:“你如今这脾气是比我还要火爆,我本来也想骂他,可看着他给你磕头赔罪又舍不得了,你有气把他叫进来骂,外头冷。”
已过了酉时,天晚欲雨。
唐枕书任由赵旌眠捏着自己的手腕揉捏,过了好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问:“他自己来的?”
“不是。”赵旌眠摇头,“小东明陪着来的。”
明显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唐枕书眉梢落了落,衬得一颗泪痣更红,“外头冷,别把小东明冻坏了,让他们进来吧。”
赵旌眠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出门把梅砚和东明叫了进来。
跪了太久,梅砚脸色泛白,迈过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但面上仍是那副疏淡的样子,进门就又跪下了。
唐枕书看也不看他,只对后面的东明招了招手。
“小东明,过来让先生看看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怎么都长这么高了?”
东明捏着衣摆挪着步子走到唐枕书身前,本来是想给自己家主君说两句好话的,一抬眼却看见了被唐枕书拍在桌案上的那副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唐先生的字又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更精进了。”东明虽有些局促,但并不拘谨,凑过脑袋就去看唐枕书那副字。
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小人认得这篇诗文,是……《赠白马王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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