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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长,寂静的走廊,好像永无尽头,就像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梦,或是他罪恶的半个人生,对,他有罪!他辜负了苏怡,始乱终弃;眼睁睁地看着双生子被分开,眼睁睁地看着靳阳玩火自焚;而苏醒——他不曾亲近,但却在心里宝贝过的孩子——竟然因他而死!靳远然骤然紧闭双眼,好像走廊中充溢的人造灯光刺中了他的眼瞳!苏怡和苏醒,两个他亏欠良多,却再也无法补偿的亲人,永远地消失了。靳远然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身体摇摇欲坠,而他的心,如果他曾有过一颗心,也早已灰飞烟灭了。
他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靳阳。想到靳阳,靳远然又挺直了背,深吸两口气,继续沿着走廊往下走。虽然知道走下去也不见得就有希望,但好歹那是一个走下去的理由。
“靳先生,您来了。”墙上忽然推开一扇门,一个穿制服的看护走了出来。
靳远然吓了一跳,来了无数次,可每次还是会被吓到!因为从不知道哪扇门会被推开,这真是太魔幻了。
“下午好,乔安。”靳远然一贯的彬彬有礼。
“下午好,靳先生。”
乔安是靳阳的特别看护,或是陪伴,这里一切讲究人性化,希望为疗养者提供尽量正常的生活。她年近五十,面貌慈和,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靳远然跟随乔安走进了靳阳的房间,这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布置得美观大方,像个新兴单身公寓的样板间。书房的门关着,透过门上的观望窗,可以看到靳阳正坐在电脑前,好像是在玩国际象棋的游戏。他穿着便装,看起来就像普通人一样,在自己家的书房里工作。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惊异地发现,他盯视着电脑屏幕的双眼没有焦距。
“靳先生,阳的情况很稳定,他是我陪伴过的最好相处的疗养员了。”乔安的话有点外交辞令,他们这些看护是严禁将疗养者称作病人的,也从不给疗养者穿病号服,这也是当年靳远然看中它的缘故,他希望靳阳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靳远然对乔安这种千篇一律的说辞有点不以为然,他总觉得——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已足够安慰了。靳远然看着屋中端坐的靳阳,他的样子和七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戒毒成功,反而比七年前气色好些。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苏醒,他们兄弟俩现在看起来更加想象,可是,那一个——已经永远不在了。
“他还是这么着迷下棋吗?”靳远然忘了靳阳是何时开始迷上下棋,也许是从戒毒中心转往第一个疗养院时?
“对,他有时能玩一下午,但如果约翰牧师来了,他们就一起查经,靳先生,你没看到他认真的样子,阳现在非常有信仰,我相信我们慈爱的父一定能够令他康复的。”乔安一提起她的天父,就两眼放光,滔滔不绝。
“约翰牧师?”靳远然疑惑地问着,他记得定期来这里探访的是一位查理牧师。
“啊,忘了告诉你,老查理蒙主宠招了。”乔安迅速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这位约翰牧师是我们这个教区的见习牧师,马上就要成为正式牧师了,他是那么年轻,和蔼,真是……”乔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谈论着约翰牧师和她的教区,靳远然却在沉思,靳阳——信教?他又看了一眼书房里的儿子,他的神态确实有点不同,很——和平,宁静。这和以前那个飞扬跋扈,暴虐怪异的靳阳简直是判若两人。
最近一年,靳远然会偶尔庆幸当年发生了那个悲剧,虽然他知道这种庆幸是罪恶的,但现在的靳阳总好过吸毒致死。
七年前的那个暗夜,当他得到消息赶到晨阳号,进入底舱,发现方景生倒卧于卧室门旁,全身赤裸,早已停止了呼吸。而——靳阳,则趴俯在床上,已经陷入昏迷。
啊,景生——这个纠缠了他半生,象棵毒草一般长在他生命中的男人就这样死了。回想起那个四月天,年轻的景生站在花圃中,所有的阳光都似融入他的眼中——“你来了,瞧,我为你培育的——”他手中举着的植物长着雪白的花瓣和血迹似的斑点。
顾不得追思感念,靳远然和已被收买的水手一起将靳阳搬上他的车,送到相熟的私人医院,靳阳捡回来一条命,但却像方景生一样,失去了正常的记忆。当靳阳望着他,茫然无措时,靳远然惨笑出声: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吧,对他和对靳阳都是如此,死不了,但却要活活生受这一切的罪与罚!
靳远然象征性地敲敲房门,果然,靳阳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靳远然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靳阳还是背对着他,坐在桌前,靳远然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棋局,发现布局混乱,不辨输赢。他叹口气,坐在屋角的小沙发上,真的希望除了这样看着他,还能和他有所交流。靳远然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当年方国生的苦楚了。你心爱的人,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但却和你形同陌路!
南半球冬季清明,辽远的天就在书房的窗外,蔚蓝澎湃的海洋与它融合贯通直达视野的尽头。靳远然经常陪伴着靳阳坐一下午,他们无话可谈。靳远然又想起七年前那个春节,从那年之后,他再没有过春节。
把靳阳送入私家医院后,在等待抢救的过程中,他在休息室的卫星电视新闻中,惊闻那场大火,境外的新闻媒体一向报忧不报喜,切事无巨细,特别提到了一位因保护学生而葬身火海的优秀教师——苏怡!——苏怡!
靳远然的双眼再次湿润,他悄悄地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当年,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涕泪滂沱,但耳朵却因羞愧烧得通红,他有什么立场哭泣呢,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罪人,有什么立场为那个好女人哭泣!
心情略平定之后,靳远然立刻想到了苏醒,他和苏怡相依为命,知道这个惨剧后,如何自处?他最近约略知道了苏醒和方晨的关系,心里哀叹不已。靳远然心中的愤恨,怨怒,懊悔,庞大如海洋,永无止境地在他胸中荡漾。他即使立刻自绝,也无法挽回什么。他的两个亲生子,靳阳和苏醒都和方家人纠缠不休,这是什么样的虐缘呀?!
乔安静悄悄地走进来,在小几上放了一杯咖啡,又静悄悄地离开,看着那个愁苦而无助的父亲,她心里就止不住难过。在这里工作的每一分秒,她都在向主忏悔,请求宽恕。她的健康喜乐更加凸显了这些人的残缺不幸。
靳远然对乔安视而不见,他的思绪又飘回了那年的香港:靳阳刚刚脱离危险,他就接到了方国生的电话,通知他参加那个订婚典礼——方晨和姚艾琳的订婚仪式!手机从他的手中滑落,他来不及为苏醒悲哀,大脑中高速运转着,想到的都是方国生将要如何对付苏醒,那个他爱了,也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她一定会扫清方晨身边一切障碍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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