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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究竟还是不敢擅自把顾冈送出门去。谭老大穿上了钉靴,打着伞,冒雨到庙里找王同志,向他请示。得到了王同志的许可,这里就动手搬运行李。月香把金花从前住的那间打扫出来。谭大娘帮着把顾冈的被褥摊开。金有嫂是一个寡妇的身分,有些事情不便上前。但是他们一家子都跟了过来,照应得非常周到。
顾冈对于搬家这回事,也和他们一样地觉得喜出望外,而也像他们一样地遮掩着,不愿意露出来。阿招围绕着他的箱笼什物转圈子,摸摸这样,摸摸那样。她胆子很大,因为顾冈在这些孩子里面,一向对她另眼看待的。
谭老大谭大娘终于站起来走了,金有嫂替他们撑着伞。雨势这样猛,他们又是咒骂又是笑。家里的客人一走,他们的声音已经响亮得多了,连咳嗽也咳得响些。现在轮到金根和他的妻嘁嘁喳喳耳语着了。顾冈可以听见们在隔壁房里轻声说话,就像家里有一个病人一样。只有那小女孩有时候忽然岔进去,高声喊出一两句话,毫无顾忌地。
他坐在床上,对着油灯,突然心里充满了乡愁,非常想念他自己的家与妻。他把那竹筒灯台推过去一点,腾出地方来,摊开信纸,给他的妻写信。他告诉她今天晚上因为屋漏,怎样仓促地搬了家;农民对他多亲热,他们对他的关怀多么使他感动。他又说他在冬学教书的情形,又报告他今天关于文娱活动的演讲。
风在地平线上直着喉咙呼号着。竹子扎的墙震得格格的响。他这间房中间用竹墙隔开来成为两间,那半边是谭老大他们的,养着一只猪。猪很不安地咕哝着,因为那风雨声,又因为它看不惯打墙里漏进来的一条条的灯光,映在地上。
顾冈写了一半,手都冻僵了,张着手在那油灯的小火焰上取暖。背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响,那火焰闪了一闪,差一点熄灭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月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在灯光中的她,更显得艳丽。他觉得她像是在梦中出现,像那些故事里说的,一个荒山野庙里的美丽的神像,使一个士子看见了非常颠倒,当天晚上就梦见了她。
"还没睡呀,顾同志?"她说。她带来了一只篮子来,里面用灰掩着几块炽炭。从前总是谭大娘每天晚上给他送来。最初就是她的主意,他抗议着,但是不生效力,后来倒也觉得有这么一个东西渥渥脚也不错,因为夜间实在奇冷。谭大娘刚才一定是告诉了月香,说他每天晚上需要一个。他真讨厌那老太婆,太周到过分了。这一带地方,除了年老体衰的人,谁也不用这种篮子,谭大娘拿了来放在他被窝里,他倒并不介意,但是月香拿了来,就使他觉得十分羞愧,在她眼中看来,他简直成了个老太婆了吧?"实在用不着,"他喃喃地说。"下次不用费事了。"
她向他微笑。"一点也不费事。"她走了。
篮子在被窝里高高凸起,床脚头仿佛耸起一个驼峰,他凄凉地在床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凝望着它。他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这样怕冷。一定是因为营养缺乏。他再提起笑来写信,油灯却渐渐暗下去了。他不耐烦地去拨动那灯心,戳来戳去,灯竟灭了。在黑暗中又找不到他的火柴盒。刚才搬家的时候不知道给收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办法,只有上床睡觉。雨仍旧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饿得厉害,使他睡不着;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烦恼。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老是翻来覆去,自己都担心起来,不要踢翻了篮子,烧糊了被窝,也许甚至于把房烧了。
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了个决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镇上去寄信,照常在饭馆子里吃饭。但是他回来之前,买了些食物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以前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买了些干红枣和茶叶蛋。他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因为他算是和农民一同生活的,他们吃什么,他也得吃什么。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到了早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又那样不整洁,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山岗上去,把蛋壳和枣核分散在长草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袜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在门口,起初并没有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和他一样地窘。
然后她说,"你的袜子干了,顾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东西搁在他床上,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两只茶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切开来大家分着吃。他很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一直忘了拿出来吃。这样几句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他们的态度也不大好。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月香勉强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留着自己吃。金根抓着两只手臂,拼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手因为礼貌关系,他们不得不接受下来。那一天的晚饭吃得非常不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天更加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的客人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说着话,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里偷看他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直径五寸阔;还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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