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不,这些都有办法解决。我最大的苦恼,是遇到了不懂艺术的审查者和评论者。”
他所说的“不懂艺术”,我想很多官员是不太明白其中含义的。他们总觉得自己既有名校学历又看过很多中外电影,还啃过几本艺术理论著作,怎么能说“不懂艺术”呢?
其实,真正的艺术家都知道,这种“懂”,是创造意义上而不是学问意义上的。
那是对每一个感性细节小心翼翼的捧持,是对每一个未明意涵恭恭敬敬地让它保持未明状态,是对作品的有机生命不可稍有割划的万千敏感,是对转瞬即逝的一个眼神、一道光束的震颤性品咂,是对那绵长多变又快速运动的镜头语汇的感同身受,以及感同身受后的气喘吁吁、神驰心飞。
用中国传统美学概念来说,这种“懂”,不“隔”。而一切审查性、评论性的目光,不管包含着多少学问,都恰恰是从“隔”开始的。
平心而论,在这一点上,谢晋的观点比我宽容得多。他不喜欢被审查却也不反对,一直希望有夏衍、田汉这样真正懂艺术的人来审查。而我则认为,即使夏衍、田汉这样的艺术家再世,也没有权利要谢晋这样的艺术家在艺术上服从自己。
谢晋那些最重要的作品,上映前都麻烦重重。如果说,“文革”前的审查总是指责他“爱情太多,女性话题太多,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太多”,那么,“文革”后的审查者已经宽容爱情和女性了,主要是指责他“揭露革命事业中的黑暗太多”。
有趣的是,有的审查者一旦投身创作,立场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认识两位职业审查者,年老退休后常常被一些电视剧聘为顾问,参与构思。作品拍出来后,交给他们当年退休时物色的徒弟们审查,他们才发现,这些徒弟太不像话了。他们愤怒地说:“文化领域那么多诽谤、伪造、低劣都不审查,却总是盯着一些好作品不依不饶!”后来他们扪心自问,才明白自己大半辈子也在这么做。
对于评论,谢晋与他的同代人一样,过于在乎,比较敏感,容易生气。
他平生最生气的评论,是一个叫朱大可的上海评论者所揭露的“谢晋模式”。忘了是说“革命加女人”,还是“革命加爱情”。谢晋认为,以前的审查者不管多么胡言乱语,也没有公开发表,而这个可笑的“谢晋模式”,却被很多报纸刊登了。
他几乎在办公室里大声咆哮:“女人怎么啦?没有女人,哪来男人?爱情,我在《红色娘子军》里想加一点,不让;《舞台姐妹》里也没有正面爱情。只有造反派才批判我借着革命贩卖爱情,这个朱大可是什么人?”
我劝他:“这个人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理论上幼稚,把现象拼凑当作了学问。你不要生气,如果有人把眼睛、鼻子、嘴巴的组合说成是脸部模式,你会发火吗?”
他看着我,不再说话。但后来,每次研讨会我都提议让朱大可来参加,他都不让。而且,还会狠狠地瞪我一眼。
直到有一天,朱大可发表文章说,有一个妓女的手提包里也有我的《文化苦旅》,引起全国对我的讪笑。谢晋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说:“看你再为他辩护!”
但他很快又大声地为我讲话了:“妓女?中外艺术中,很多妓女的品德,都比文人高!我还要重拍《桃花扇》,用李香君回击他!”
我连忙说:“不,不。中国现在的文艺评论,都是随风一吐的口水,哪里犯得着你大艺术家来回击?”
“你不恨?”他盯着我的眼睛,加了一句:“那么多报纸。”
“当然不恨。”我说。
他把手拍在我肩上。
五
在友情上,谢晋算得上是一个汉子。
他总是充满古意地反复怀念一个个久不见面的老友,怀念得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名人;同时,他又无限兴奋地结识一个个刚刚发现的新知,兴奋得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老者。他的工作性质、活动方式和从业时间,使他的“老友”和“新知”的范围非常之大,但他一个也不会忘记,一个也不会怠慢。
因此,只要他有召唤,或者,只是以他的名义召唤,再有名的艺术家也没有不来的。
有时,他别出心裁,要让这些艺术家都到他出生的老家去聚合,大家也都乖乖地全数抵达。就在他去世前几天,上海电视台准备拍摄一个纪念他八十五岁生日的节目,开出了一大串响亮的名单,逐一邀请。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一般情况下是“八抬大轿也抬不动”的,因为有的也已年老,有的非常繁忙,有的片约在身,有的身患重病。但是,一听是谢晋的事,没有一个拒绝。当然,他们没有料到,生日之前,会有一个追悼会……
我从旁观察,发觉谢晋交友,有两个原则。一是拒绝小人,二是不求实用。这就使他身边的热闹中有一种干净。相比之下,有些同样著名的老艺术家永远也摆不出谢导这样的友情阵仗,不是他们缺少魅力,而是本来要来参加的人想到同时还有几双忽闪的眼睛也会到场,借故推托了。有时,好人也会利用小人,但谢晋不利用。
他对小人的办法,不是争吵,不是驱逐,而是在最早的时间冷落。他的冷落,是炬灭烟消,完全不予互动。听对方说了几句话,他就明白是什么人了,便突然变成了一座石山,邪不可侵。转身,眼角扫到一个朋友,石山又变成了一尊活佛。
一些早已不会被他选为演员和编剧的老朋友,永远是他的座上宾。他们谁也不会因为自己已经帮不上他的忙,感到不安。西哲有言:“友情的败坏,是从利用开始的。”谢晋的友情,从不败坏。
他一点儿也不势利。再高的官,在他眼中只是他的观众,与天下千万观众没有区别。但因为他们是官,他会特别严厉一点。我多次看到,他与官员讲话的声调,远远高于他平日讲话,主要是在批评。他还会把自己对于某个文化高官的批评到处讲,反复讲,希望能传到那个高官的耳朵里,一点儿不担心自己会不会遇到麻烦。
有时,他也会发现,对那个高官的批评搞错了,于是又到处大声讲:“那其实是个好人,我过去搞错了!”
对于受到挫折的人,他特别关心,包括官员。
有一年,我认识的一位官员因事入狱。我以前与这位官员倒也没有什么交往,这时却想安慰他几句。正好上海市监狱邀请我去给几千个犯人讲课,我就向监狱长提出要与那个人谈一次话。监狱长说,与那个人谈话是不被允许的。我就问能不能写个条子,监狱长说可以。
我就在一张纸上写道:“平日大家都忙,没有时间把外语再推进一步,祝贺你有了这个机会。”写完,托监狱长交给那个人。
谢晋听我说了这个过程,笑眯眯地动了一会脑筋,然后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有了!你能送条子,那么,我可以进一步,送月饼!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你告诉监狱长,我谢晋要为犯人讲一次课!”
就这样,他为了让那个官员在监狱里过一个像样的中秋节,居然主动去向犯人讲了一次课。提篮桥监狱的犯人,有幸一睹他们心中的艺术偶像。那个入狱的官员,其实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四年以后,那个人刑满释放,第一个电话打给我,说他听了我的话,在里边学外语,现在带出来一部五十万字的翻译稿。然后,他说,急于要请谢晋导演吃饭。谢导那次的中秋节行动,实在把他感动了。
六
我一直有一个错误的想法,觉得拍电影是一个力气活,谢晋已经年迈,不必站在第一线上了。我提议他在拍完《芙蓉镇》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办一个电影公司,再建一个影视学院。简单说来,让他从一个电影导演变成一个“电影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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