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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酩想了想,道:“因为他们想放长线,要更多的钱……曝出去就等于是最后一笔了。”
祝炎棠赞许地颔首,眉间蕴起一股固执的清朗:“是啊,比饿狗还贪。所以我绝对不会给他们旧债以外,任何一分钱。”
吴酩倒抽了口凉气,这一刻,他在祝炎棠身上看到了许多他曾演过的角色,而他本人,比任何一个都要锋利顽固。“可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啊,他们狗急跳墙——”
“那就跳!随他去!”祝炎棠忽然甩掉那沓相片,任其散落在车座上、侧缝里,他踩上油门径直开出片场,挤上沿海大道的斑斓的车流。
见吴酩沉思,祝炎棠又道:“你可能觉得我是冲动,但其实,只要是我做过的事,我在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负责到底的准备,也不觉得自己有权掩饰,”他侧目看了眼吴酩,“从以前把人打成瞎子,到爱上你。”
爱上我,多美的句子。吴酩眸子里泛起波光,“失去什么也没关系?”
“自愿的,就不是失去。”祝炎棠打开一缝车窗,朗朗的夜风涌进来,维多利亚港就在前方招摇。“你在意吗?我的那些过去,会改变你对我的看法?”
“怎么可能?我想让你把柳叶穿根绳挂脖子上,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祝炎棠眼睛亮起来,揉了吴酩脸蛋一把,单手搭在方向盘上,靠车窗支起下巴,慢慢道,“有这句话就足够啦。其他事情怎样变,我无所谓。”
“即使影响……你的事业,也无所谓?”吴酩把词用得保守。
“事业?你是说演戏——我把它当作职业来付出,”祝炎棠深吸口气,“完美干净的历史,漂亮体面的旧照,这是一个演员必须拥有的吗?这是一个演员应该被要求拥有的吗?”
不等吴酩说什么,他又一边超车,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从来不奢求做什么偶像,多少人因为我疯狂。只希望自己的行为不要起到坏的范例作用。只想演好由我负责的角色,仅此而已。”
吴酩见不得他这副故作从容,哑声道:“可是你会为了这个‘职业’伤心。我画画儿也是差不多的,你不用跟我这儿勉强,祝炎棠。”
“哈哈,做什么不会伤心呢?选择怎样,接受怎样,只和自己认为是否值得有关。如果因为这些事情的曝光,我身败名裂,万人唾弃,再也没有人看我拍的电影,”祝炎棠凝视道路尽头华美的港口,山色空濛地笑了笑,眼睫垂着,含着幽光,“那便是表演辜负了我,而绝非我对不起它。我只会反胃,不会后悔。”
闻言,吴酩竟然哭了,泪水纵横在脸上,悄无声息地。祝炎棠固然注意到,可是,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腾出手去握他的手。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灰得像透明的野马跑车,在幽黑海面与灯火流丽的都市之间的夹缝中穿行。开到维多利亚港口时,沿岸高厦闪烁,空中烟火摇荡,人群中,熙攘的欢呼声里,八点零五分,香江今夜的明艳才刚刚开始。
祝炎棠在前来观景的车堆里找到个清净位置停下,四周的车都是空的,人们聚集在几百米远外更靠江岸的地方,好让烟花盛放在他们头顶。
“想下去透透气吗?”祝炎棠对吴酩微笑,“这边没人,我会戴上口罩。”
“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理清思路。”吴酩坐在车前盖上,看着绚丽天空,对坐在身侧的祝炎棠说。他也带着口罩,周遭也嘈杂,致使他必须放开喉咙,“第一个问题,针对高利贷那群人,现在准备置之不理?”
“他们放出去算他们够种,”祝炎棠伸了个懒腰,“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也不是我不能忍受的事情。”
“那什么不能忍受?”
“涉及你,碰一碰你。”祝炎棠说得风轻云淡。灯光变换成炫目的红色调,又一个烟火的高潮就要来了。
硫磺气,混着潮湿的海味,默默泛上来,像要把眼睛激湿。吴酩紧紧抓住祝炎棠的手,没有外套袖口的遮拦,在此处,闹市里,他们竟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半天,他才能出声,“第二个问题,关于出柜——”
“会给你很大压力?的确,你会在一瞬间被推上风口浪尖。”祝炎棠抢先道,灼灼地盯住吴酩,他的脸此刻被映成鲜红,“但我会尽一切保护你的隐私。”
“不是压力,也不是隐私的问题,”吴酩急道,“只是我想让你拿个奖!我俗吧,但在国内出了柜等于直接被封杀了吧?再也上不了荧幕了吧?可是,那些奖项,你每一个都值得——我想让所有人都睁眼看看你有多难得的才华,摸爬滚打一圈,到最后单纯是金钱的酬劳,戛然而止,配不上你!”
祝炎棠忽闪着睫毛笑了:“没有这些,你还会爱我吗?”
吴酩有点突然刹车的怔忪:“什么?”
“全都归零,只剩‘祝炎棠’这一个人,你还会爱我吗?”
“当然了……当然了。”吴酩回过心神,喃喃道,像某种呓语,在如是壮丽的夜幕之下,心底最深处的话也能挖出来,说出口,比如,第一次,他对谁提及爱。“我爱你,我当然也爱你荧幕上的潇洒,爱你全国热议的豪气,爱你头上的光环,因为它们是你的一部分,”他一瞬不瞬地细看祝炎棠,“可是,假如某一天,你不再拥有它们,或是这些存在,让你感到痛苦、迷惑,你丢掉它们……我当然还是爱你,我会继续去爱你身上别的地方。”
他跳下车前盖,把祝炎棠也拽下来,猝不及防地拥抱住他。隔着几辆车子,不远处的人群又开始欢呼了,那是为烟花,与他无关,他只是抱着那个认真问他“爱”的人,继续道:“比如……不笑的时候抿得薄薄的嘴唇,比如下雨的时候特别容易疼的腰,比如手心里的,一颗痣。”
祝炎棠把双手搭在吴酩的腰上,隔着毛衣,摸到热,一时间,竟有着虚幻的感觉,让他怀疑此时的幸福是否来自梦境。尽管他不愿承认,但的确,再没有什么能比拟那些照片所带给他的慌张了,刚才在吴酩面前,他可真够通透潇洒,真够天地不怕。可此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识破。
可此时,他也发现,识破自己的吴酩却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对他来说,什么出柜,什么舆论,什么过往的曝光,似乎全是边角料,他想的只是“祝炎棠”这个人,这个阴晴不定又冲动任性的家伙,会不会伤心,又能不能幸福。再没有其他了。
那些过往,那些洪流般涌进心房的噩梦,此刻却被拉得好远。祝炎棠看不见了,他眼前只有吴酩的发梢。宛如一千个人对你念咒,你却听到屋檐下呢喃的一声燕鸣。
祝炎棠不禁开始回味自己的人生,很短,很挤。好的坏的,渊薮平原,失去会怎样,得到会怎样……又,什么才算得到?从头开始想,他钉在码头湿漉漉的地面上,沉在喧嚣起伏的万紫千红中,栖在吴酩肩头,像溪舟上上下下,这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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