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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站着出了一会儿神,两手一拍道:“奇遇,奇遇!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我们宝安里里面,郭先生家里的包车夫吗?四五年工夫,他怎么来得这一身富贵?你看,我们正讨论着,马也当休息一下的时候,恰巧他由身边经过,好像他有意打趣我们。”亚英笑道:“果然是他,不过他笑嘻嘻地向我们点头,倒没有什么恶意。”两人说着话,牵了马走,下得山坡,便是一个场。在场角的街头上,有一片小小的杂货店,早有一个人迎出来,说着上海音的普通话,他道:“王老板,回来了,货呢?”亚英笑道:“路上就光了,那只运笋的船,大概还在渔洞溪,明早我再去一趟吧。”亚雄笑道:“这位大哥,我在渔洞溪碰到过,竟是当面错过了。”那人向亚雄看看笑道:“你说打听姓王的,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说的姓区的,我哪里会知道呢?”亚英忙着将马栓在门口路边一棵柳树上,将亚雄引到店里后进来。
这里是开窗面山的一间屋子,除了所谓竹制的凉板板而外,其余全是大的缸,小的瓮,还有竹篓子竹箩等,堆得只有一个人侧身走路的空档。这些里面所装的,液体的油和细粒的胡豆花生米,成叠的纸张,火柴盒,洗衣皂,屋梁上也不空着,悬了灯草和咸鱼。亚雄笑道:“这都是你们囤的货了。”亚英道:“我哪有许多钱囤货,不过屋子是我的罢了,这些货都是那位上海老板囤的,你不要看这些破罐破箩,本钱已是一万多了。”他说着话,将凉板上的被褥牵了两牵,让亚雄坐下,自己却坐在一箩花生米上。”
亚雄周围看看,那面山的窗子,既不大,又是纸糊了的,屋子里阻塞而又阴暗,因皱了眉道:“虽然挣钱,这屋子住的也太不舒服。”亚英笑道:“你外行。作老板的人,不需要阳光和空气。他走进屋子来,看到什么地方都堆满了,心里就非常痛快。我呢,一天到晚都在外面,休息也是小茶馆里,屋子里尽管堆塞,那有什么关系呢?你既不惯,我们一路出去坐小茶馆吧!”亚雄道:“应该找一个地方慢慢谈谈。这地方虽然满眼是钱,我这穷骨头还是坐不住。”亚英笑着将身上的钞票拿出来点了一番,依然放在身上,便和哥哥一路出去。兄弟二人喝喝茶,又在小饭馆子里吃了一顿午饭。亚英知道他不愿进那堆货房,又陪着他在场外田坝上散步。
忽然那上海老板老远的叫了来道:“王老板,有人找你们好几回了,快去吧!”他走到面前,亚英就问什么人找他,回答说是位李经理,住在这里“春山别墅”。亚雄听了这话,倒是愕然,望着亚英道:“你认识哪里的李经理?”上海老板道:“李经理还亲自来了一趟,说是请两位区先生吃饭。这话若是早两个钟头来说,我还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区先生呢。”亚英道:“我想就是那个李狗子吧?”亚雄笑道:“果然是他,我们就去叨扰他一顿,看他是怎样发财的。”说着话,亚英就引了亚雄向春山别墅走来。
那别墅是在小小的山岗上矗立着的一幢洋楼。楼外有短墙围绕了花圃,绿的竹子和红的梅花,远远的看上去,已是很幽雅的所在了。走近了大门,灰漆砖墙门,闪在一丛槐树阴里。门上有块横石匾,写着“春山别墅”四个楷字。在门外也可以看到里面是花木萧疏之所。两人怔了一怔,都不曾向前,只见主人翁李狗子含笑迎了出来,直迎到二人面前,一一握手。他推着光头,穿了套墨绿底雪花点子的薄呢西服,小口袋上垂了金表链,满脸的肉,都要胖得堆起来了。他笑道:“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二位,我高兴极了,特意去拜访了一次,若不是这样的请法,恐怕你们不肯来吧?老邻居究竟是老邻居,不要见外呀!我在四川,就是恨着一件事,老朋友太少,见了老朋友,就像见了亲人一样。”
亚英笑道:“我倒和李老板相反,我见了熟人惭愧得很。”李狗子道:“二位先生不要紧,一个人的运气有高有低,没有不受香火的土地庙,牛屎在草地里,大晒三天,也会发酵的。”亚雄看他穿了一身漂亮的西服,说出来的还是这一路言论,倒也很有点感触,便默然地跟着走进了这别墅。
李狗子引他们上了一层楼,走进一间小客室里坐着。这虽不像是正式招待客人的所在,可是设下有一套蓝布面的沙发,围着一张瓷面的大茶几。屋角上还有两只花架子,摆着两盆鲜花。亚雄总联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拉车的情形,被他引进了这屋子,以为是走错了路,及至他让着客在沙发上坐下了,向窗子外喊着老王倒茶来,这才觉着并没有错。果然,这个别墅,好像也和他有点关系,有些主人的身份。在他一喊之后,有人送着香烟,李狗子将头微摆了两摆,表示了得色,笑道:“二位先生是老邻居,凡事瞒不了,我自夸一句,好汉不怕出身低,我现在确乎有点办法,将来我还有许多事要请二位先生帮忙呢。我的事,你们迟早会知道,我也就不用先说了。”
亚雄和他谈论一阵子,由他口里透出的消息来分析,知道他是跟随跑长途汽车作生意,在一年之内发财的,这事极其平凡,自然也不用惊奇。但是他自发财之后,已经不必再跑长途,他说好久没有离开重庆了,生意方面倒是更发达,正需要人帮忙。他一提到得要人帮忙,就向着人笑,似乎含了很大的用意在内。亚雄在他没有说明之先,自也不便追着去问他。那李狗子却十分客气,一定挽留着他们在这里吃饭,除了很丰盛的菜,还有白兰地酒,饭后切了两盘水果,熬一壶咖啡在灯下吃喝闲谈。但他所谈的只是海防仰光的风土人情,每谈到他切身的问题,就牵引了开去。
谈了一会儿,李狗子看他弟兄有要走的样子,便道:“大先生别忙,我还有话没说呢!”于是取出两听大前门烟,交到亚雄手上,笑道:“在乡下没有什么东西送人,请带去吸吧。这在战前,把这烟送人,是拿不出手的,到了现在,重庆是买不到了,算是表示我一点意思。”亚雄正要道谢,他摇着手道:“等我进城,再送点东西孝敬老太爷,这让大先生带着路上消遣。”
李狗子坐在椅子上两手撑了大腿,说到这里身子向上直起来,摇摇头道:“我没有知心的人,也没有什么朋友。认得我的人,原来都是比我好的,都知道我是在南京拉黄包车的,见了我混得还不错,先在脸上现出了七分不服,再带三分瞧不起,我准是碰一鼻子灰。从前在一处差不多穷的人,有几个能到四川来?也曾碰到过两三次,除了和我借钱,脸上是带笑的,一背转身,就骂我发了横财。我有了钱了,可没有了熟人。现在只有个褚子升,是老朋友了。我在渔洞溪看到二位,也怕是瞧不起我,后来我看你们和老褚谈得很好,知道二位还念起熟人,所以我大胆去拜访二位,又请来吃饭。你们赏光来了,我心窝里都是喜欢的。虽然说好汉不怕出身低,可是出身低也是在外面混的人的致命伤。在熟人面前,最好永远不如人家,越混得好,越是不讨人家欢喜。我实说,我大概比两位先生混得好,你们不嫌我是个车夫,肯和我一桌吃饭,又叫我一声‘李老板’,这最好,不像那些穷人,见了我叫李经理,让我不好意思。也不像那些不服气的人,叫我李狗子。二位肯下点身份和我作个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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