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朝鲜的形势演进太快,英华上层也没想到“建满”垮台会这么利索,事后分析,应该是这二十年里,建满权力争斗翻来覆去,变化无常,而族争血脉论和大同新义这两股思潮涌进去后,更将旧世人心依凭粉碎殆尽。
除了最上层的一些人,建满政权机器的中下层已经完全丧失机能。高朱二人举起最时髦最激进的道义大旗,营造了一股人心大势,建满一方已成沙楼,应风而解。
不过高朱二人能这么顺利成事的原因,还在于英华的态度,英华若是更敏感一些,就只是跟韩国、燕国和曰本长州藩递个眼色,再稍稍约束辽东方面,高朱二人别说起兵举义,恐怕吃饭都会成问题。
未央宫里,深入讨论前,李克载带着众人作了如此检讨,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就算要放任,也得保证事态一直在英华掌控之中,不能再像这次,大变之后才醒觉。
听李克载这隐隐有推翻皇帝定策的结论,袁世泰有些担心地问:“陛下知道此事了吗?”
回想父亲在学堂中的教诲,还有递给自己那本《论文明》的用意,李克载摇头道:“不清楚,父皇既让我监国,我总得有所担当,若是父皇另有它意,到时再论不迟。”
李克载这个态度跟以前有所差异,众人微微凛然,赵汉湘沉吟片刻,点头道:“确是如此。”
作为军方中枢的代言人,赵汉湘的表态就像是路标,袁世泰、陈润、刘旦没再想着去找皇帝表态,同时拱手称喏。
大英一国的军事和外交大权,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转换,落到了李克载身上。而这样的转换无比自然,自然得没人觉得有什么变化。
立下了这个原则后,建州朝鲜的应对之策也很快出台了。英华没必要去趟这滩浑水,但是建州朝鲜高举的大同新义却是英华不容的,因此在台面上必须谴责,并且摆出相应的敌对态势。
通事院将发表文告,将建州朝鲜人民大同共和国列为“非义之国”,断绝与建州朝鲜的民间商贸往来,组织国中舆论讨伐建州朝鲜的大同新义,总帅部向辽东大都护府发布戒备动员令,枢密院也将组织义勇军加强边境巡守。
这是明的一面,暗的一面,由通事院和枢密院北洋司通过北洋公司以及燕国的关系,跟盘踞在苦夷岛上的东满接触,推着他们表态,讨伐建州朝鲜断绝建满爱新觉罗血统的“罪行”,由此主张建州朝鲜的统治继承权。相关谍报机构将扶持东满势力与建州朝鲜新政权下肯定会出现的敌对势力接触乃至融合,为下一次“翻锅”作好准备。
除此之外,英华对建州朝鲜就再无实质的敌对行动,甚至默许高朱二人的提议,通过仁川港继续保持商贸往来,英华之前在建州朝鲜的投资合作,也由新政权代替旧政权,继续实施。而新政权为表恭顺之心,献上的海关特许权和矿产垄断权,英华也一一笑纳。
“只求不被征讨,似乎不必付出这么大代价吧……”
陈润对高朱两人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割出的肉这么肥美有些不解。
“这是在为之后的骂战提前付款,话虽没明说,意思却清楚得很。他们二人鼓捣起的大同新义,没有外敌可立不起来,而我们英华当然是绝佳的标靶。”
袁世泰看得透,一句话就点破高朱两人的用心。
身为单纯武人,赵汉湘很不理解:“他们若是举我们英华的天人大义,不仅青史留名,也能得权柄,还不会有基业之忧。为何非要鼓捣什么大同新义,冒着绝大风险,在我天朝眼皮子底下走钢丝?”
李克载嗤笑道:“天人大义是求公利,举起了天人大义,大家都可以自此大义中求利,他们还怎么求自家私利?”
陈润皱眉道:“他们所倚的大同新义,号称也是天人大义一脉,而且还是超于我英华的新世正义,例如……不要皇帝,这一条跟早年我英华的三贤一流不谋而合。”
刘旦冷哼道:“不要皇帝,就来了人民?他们高朱二人,没有皇帝之位,其权却远胜皇帝!当年建满要开国,永和皇帝也不敢独自跟我们密约,都得跟朝臣讨论好了再来谈。他们二人可是利索,根本不必在意国中人心。”
赵汉湘大致明白了,皱眉道:“他们就不怕咱们抖出底细?”
袁世泰等人同时诧异地看住他,李克载抚额道:“赵叔啊,咱们为什么要抖出底细?”
刘旦精算,眼珠子一转就道:“高朱二人让出的建州朝鲜之利,每年所得,足以养一个红衣师……”
赵汉湘眼角一跳,脸色骤冷:“今曰所议都是绝密!谁泄露出去,谁就得上大判廷!”
包括李克载在内,大家都笑了。
建州朝鲜人民大同共和国就此“崛起”于中洲北洋,如李克载等人所料,该国立起后,就以今世大义之主自居,讨伐周边各国的桩桩不义,声称要将大同新义的旗帜插遍全球,要解放寰宇人民。
北洋形势也为之一变,兆惠所掌的东满忽然富了起来,开始跳上北洋政治舞台出声。燕国和曰本受其大同新义的影响,国人纷乱人心再乱上一截,憎恨英华的明暗势力又多出一桩人心武器外,但除了这些政治鼓噪之外,北洋势力格局并未产生任何实质变化。
此后北洋又多出一桩热闹,那就是建州朝鲜与周边各国的骂战,形势也几度紧张,紧张到多数人都认为已剑拔弩张,硝烟随时都会弥漫而起,可每一次都会有各种台阶冒出来,化解了危局。
高朱二人从来都懂得,先跟周边各国,尤其是英华暗中通气交底,再来搞明面上的对抗。相比之下,另一个位面,同一片土地,二百多年后的某位新嫩“人民领袖”就太过生涩。没先跟“外敌”各方达成足够的默契,就来搞这一套借外敌聚权固位的招数,险些玩脱了。
新的建州朝鲜会往何处去,圣道四十四年的英华国人并不怎么关心,寰宇大战依旧是大家的注意焦点,就只在北洋之内,相比建州朝鲜,曰本的天人党起义还更抓人眼球。因此国中报纸对建州朝鲜之变的报道很少,就算是特别关注周边局势的《中流》,也只在副版里发了篇小报道,文章标题还是满溢着惊悚味道的“建满爱新觉罗氏绝族”。
崇明岛满洋沙靠海之处,一片建筑掩于松杉之间,三面高墙围住,宁静中带着一丝肃穆的冷意。靠海的沙滩上,一条泊船木桥深入海中,正是退潮时,栈桥支柱根根露出。
栈桥上,一具轮椅停在桥头,轮椅后是两个侍女。一个侍女举伞挡着冷风,另一个侍女扶着架在轮椅上的架子,架子上是一份报纸。轮椅上一个没了臂腿四肢的老妇人看罢一页,就恩一声,再由侍女翻页。
侍女都是附近招来的民女,为这老妇人气度所摄,服侍得无微不至,但一直都不明白老妇人的根底,也感受不到喜怒。因此当老妇人的身体微微抖了起来,咽喉中也响起格格细声时,都份外不解。
再仔细看去,两个侍女都吓了一跳,老妇人两眼暴着精光,紧紧盯住报纸某处,似乎能如透镜聚光,即将点燃报纸,而一张似干枯橘皮的脸颊也升起火红光润,整个人再不复多年来的淡漠之气,就像一只正在爆炸边缘的大炮仗。
“退下!”
老妇人粗着嗓门道,侍女对视,犹豫不定。她们是官府所聘的看护,并不是老妇人的私属,职责是保证老妇人的安全健康,可不是对老妇人百依百顺。
“没听到吗!退下!滚!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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