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只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预备的事体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本是做药材生意的,到了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许建彰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只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心亲自去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临行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作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
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颗一颗的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过了饭,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
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
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
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喇喇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本来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的冒犯她。今日这样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手了,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廖廖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
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预备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下来。偏偏春晚时节,天气郁闷,花瓶里插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那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模模糊糊睡去了。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那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
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极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不成了。”
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重重的一道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蓦然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自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喏的走着,才知道原来只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背心里早已经是一身冷汗,那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
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朦胧睡去了。
她半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纸,却是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
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腐败,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元老开刀,将那位元老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自下,将一连串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预备静琬会哭,不想她并不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那许伯母知道了吗?”
尹太太说:“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都是他这个长子在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的“噢”了一声,问:“那爸爸怎么说?”
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已经坐汽车出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作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那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火光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不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厉害关系,只是默不作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
她仍旧默不作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她明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前几日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着那报纸,忽瞧见那报纸援引内阁耆耋的话,说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
她心中忽然一动,只觉得“沛林”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仿佛倒像在哪里见过,只记不起来,坐在那里苦苦寻思,突然间灵光一闪,拉开抽屉,四处翻检,却没有找到。
她将全部的抽屉都一一打开来,又将床头灯柜的抽屉也打开来看,最后终于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金怀表,打开来看,里盖上清清楚楚两个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气翻箱倒柜,此时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气,腿脚发软,慢慢就靠着那衣柜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想,不管是与不是,不管成与不成,总得破釜沉舟的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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