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靠在樟木浴桶壁上回忆自己在闺阁时的少女时光,对屏风外的明舒心里所想一无所察。
温热的汤水让言语变得柔软,许氏没了平日高高在上的盛气凌人。
“我与文卉还有另外一位夫人,是十分要好的手帕交,常常约在一起玩耍,文卉是我们三人之中年纪最小,也最活泼的娘子,笑说话逗我们乐,没心没肺的。”
明舒便想,另外那位夫人,说的大概就是闻安的母亲吧。
谁都有做女儿的时光,闺阁中未嫁少女的岁月,怕是这一生中最无忧的光阴,父母疼,挚友相陪,嘻闹的五六年,韶华最是美丽。成婚生子嫁进高门再回首,除了感慨年轻的韶光易逝外,也不得不叹一句,岁月催人,不仅仅是容颜老去,就连人心,都跟着变了。
“那时的文卉,开朗大方,京城里暗暗钦慕的少年郎不少,她都没搁在心头上,直到遇见卫献。二十多年前,卫献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连个正经的军吏都算不上,不过模样生得英俊,又一身的武艺,刀枪剑戟俱会,与我们常见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少年郎不同。”
说起初见,那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次秋宴上,当时卫献只是负责宴会安全的侍卫之一,偏那场宴会出了意外,混进几个亡命之徒,胁持了在场的一批女眷,杜文卉与两个闺中密友就在其中。后来是卫献悄悄潜入后又拼死了救下她们,自己却被刺伤,险些丢了一条性命。
“卫献因此功升迁,调入殿前司。而从那以后,文卉就常常借故出现在卫献面前。作为好友,我们不可能不出文卉心思。文卉对卫献上了心,明里暗里总要接近卫献,两人慢慢就熟了。卫献这人虽出身卑微,但能力还是有的,脑袋灵活做事也颇有手段,对文卉也算体贴,那时我们冷眼旁观,他鞍前马后地照顾文卉,无可指摘。只一点,他不喜旁人接近文卉,尤其是男人。但凡有男子同文卉说一两句话,他都要变脸。那段时间,京中就有两个公子因为与文卉有些接触,暗地里都遭了报复,怕与卫献脱不了干系。”
“这未免太过了些。若只是寻常接触,彼此守礼,卫夫人又有何错那与卫夫人说话的郎君又何其无辜”明舒一听便觉不对,再联想这些日子打听到的关于卫献和杜文卉的点滴消息,愈发觉得卫献古怪。
“连你也这般觉得,我们就更觉不对,都拿话劝文卉,要她擦亮眼睛仔细些。”许氏又叹口气,“可有什么用呢她听不进去,甚至在卫献的花言巧语下觉得他痴情一片。”
年轻之时,见识未广,杜文卉只觉卫献那样的男人为了自己拈酸吃醋做出那样的事定是惨了她,再加上海誓山盟之语,文卉反而认定卫献深自己,为了平息他的妒忌反而一退再退,再不与外男说话,慢慢的就发展成连言行举止都要依着卫献喜好来,成了不笑不闹的木讷人。
“可卫献和杜家家世天差地别,这桩婚事应该不容易成。”明舒又问道。
“文卉一心只想嫁卫献,谁劝都不听,与父母撕破脸面,还寻过两次短见。她父母被她逼无奈,只能妥协。然而因为这桩亲事,文卉的父亲怒她所为,几乎和她断绝关系。”许氏边说边从浴桶中起来,水已经凉了。
丫鬟听到水声,已经跑进屏风后,服侍许卉更衣。明舒也站起,隔着屏风只到个女人纤细的身影。
“婚后卫献将她得很紧,轻易不许她出二门,我们之间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见上面只觉得她憔悴不堪,日渐消瘦。她也不回娘家,她母亲思她成疾,递了几次信也没见着面,我初时以为是因她与父亲绝裂的缘故,后来有一回总算在别家宴会上遇见她,她也不和人说话应酬,只傻呆呆坐着,倒是她原先的贴身丫鬟跑来求我帮忙向杜家传信,请她娘家人到卫家走一趟。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找文卉又问不出所以然来,她总说没事可那神情哪里像是没事手碗上还有瘀痕,也不知在卫家遭了什么罪。我怕出事,就到杜家找她母亲把这事一说。”许氏穿好衣裳,一边说着,一边从屏风后出来。
明舒便瞧见个长发披爻的美妇人缓缓朝自己伸出手来。
能生出宋清沼那样的儿子,许氏的容貌定是好的,这些年保养得当,又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现下卸去脂粉高髻,只穿了身素色寝裙,着温柔高贵,通身气质与平日判若两人。
明舒上前扶住她的手,与她一道往寝间走去。
许氏谈兴被她勾出,并无睡意,拉着明舒在床畔坐下,继续说杜文卉的事。
“后来杜家应该是派人去了卫家,也不知谈了什么,那段时间见到文卉她脸上倒有些红润喜色,卫献也跟着升迁,只不过自打那天起,文卉陪嫁到卫家的那些人,就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再后来,文卉有孕生了个她又没了好颜色,往后又逢杜家中落,文卉就很少出现人前了。你现在到的文卉身边那些人,还有这后院里的,全是卫献的人。”提起这事许氏便有些气恼,“那个吕妈妈,连我和文卉说话都要在旁边盯着,一刻不离,支都支不走,真是气人,我想同文卉说些体己话都没办法。”
说着她又一敲床铺“那卫献惯会装好人的,在外头装得比谁都疼妻子,可要是真的疼,怎会像守囚犯般把她囚禁家中,自己倒是纳了几房妾室,风尘女子都收进宅中,文卉连半句置喙都说不得,人也变得唯唯喏喏,哪有半点年轻时的自信。”
这些事,也只有与杜文卉走得近的才知道,外人还不知道被卫献怎么瞒骗,个个都觉得他好。按说这是卫家后宅秘辛,轮不到她一个外人置喙,但这二十几年来,她着杜文卉一点点变成现下这副模样,心里不是不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气一憋二十余年,今晚不知怎地,她就不想再忍了,竹筒倒般全说出来。
“原来如此。”明舒轻道一语,又见许氏义愤填膺的模样,又安抚她,“夫人与卫大夫人情义深厚,倒叫人羡慕钦佩。”
“别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许。”许氏又道。
“许姨。”明舒便顺着她的意思叫她。
许氏喜欢她这爽快劲儿,便笑了,只道“都是年轻时的交情,她嫁到这样的家里,娘家中落,母亲病故,父亲也顾不上她,若我们这些做姐妹的再不管她,还不知她在卫家被如何磋磨。但能做的毕竟有限,只能时不时递张帖子邀约一番,她虽疏远我们,但我们知道她还好好的,也就够了。”
就譬如这一回,她们已经许久没见杜文卉了,递到卫家的帖子通通都被打回,兼之卫家又传出闹鬼之事,许氏担心,这才一不做二不休,以负气离开国公府为由进了卫家。
“许姨,卫夫人能有你这位挚友,是她的幸事。”这话明舒说得真诚。
女子嫁人之后,哪个不是面对满地鸡毛闺阁中的友情,说淡也就淡了,似许氏这般嫁入高门身份尊贵的人,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但她面对杜文卉的疏远依旧愿意想尽办法拉她一把。
这样的友情,弥足珍贵。
明舒是羡慕且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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