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怡伶,我累了。”
他看着我,微微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只回身走向那张威尔士风格四柱床。轻轻拉动床帷上垂下的一根丝绳,精致木质滑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自重重洁白丝绸堆覆的床板下滑出巨大抽屉,里面静静安放着我那嵌有黑曜石的美丽棺材。黑漆洒银,雕有数不尽的蔷薇花朵,不死的花园,没有天然的芳香或者生命的汁液,却可以永远美丽下去。
一如我。
他为我打开棺盖,里面铺设的洁白锦缎柔软光亮如初。我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他脸上肌肉有些抽搐,经不起这种玩笑,或者是经不起这样的我对他开这种玩笑。有很多时候他会对我说,我常忘记你并非活人,薇葛,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你本不该如此。
我轻轻躺进棺材,望着他木无表情地合上棺盖。黑暗缓缓泼洒下来。突然他一手托起那沉重盖子,一手伸进来揽住我的头,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我直视他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手指缓缓梳我闪光的长发,轻轻滑落。
然后他关上了棺盖。
我听见轻微摩擦声。那是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机关被合起时发出的点滴回音。我知道此时自己绝对安全。我在他睡房的床下,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安稳角落,我诡秘的藏身地。
我静静合上眼睛。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棺盖内侧的雕花和嵌饰。辗转的花纹,纹理深处涂有精心兑取的龙涎香,混合着东方花木的淡淡芬芳。那是数百公吨的花朵被活活捣碎而后揉烂,压榨,萃取,蒸叠之后才可以得到的些许绝世香精,被那个人轻柔而毫不顾惜地涂抹在如今这具属于我的银漆棺材上。这么久了,那诡秘的芳香始终不曾湮灭。这么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昨是今非。不曾更改的似乎只有我和我如今栖身的这具棺材。三百年前的礼物。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个人。曾经被我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过,怨恨过,爱慕过,悔恨过,忏悔过,遗忘过的人,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除了我生命之外的第一件礼物。我曾经对着它惊声尖叫,然后心碎魂裂地失声痛哭。但三百年后,谁又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今天我是如何地依恋它,这不曾同时光一起磨灭的礼物。
我那亲爱的魔鬼郎君的礼物。
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怡伶给了我一个吻。勉强说来算是一个吻吧。他的嘴唇那样柔软而芬芳,这也许是他身为男孩子的第一个吻,匆促而慌乱地落在我冰冷的唇上。我无声地微笑起来。这个傻孩子。难道他要迷恋上我。注定的寥落。我是一场他无法承担的寥落。这一切,他早就知道。这个在他眼前轻盈走动,容颜华艳如蔷薇的少女,她根本早已不是活人。我十九岁的容颜永远不会改变。我青春年少的身体永远不再生长。我不食人间烟火,夜夜以鲜血滋养自己的不老不死,永生不灭。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他所不知道的是我的往事,我的过去,那些在萧氏族史中永远不能明言的记载,我的记忆,专属于我的刻骨华年。在我仍然身为萧家那个名唤晴溦的女子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我的过去。我似乎早已没有重温的机会。
梦回
我没有名字。能够叫出我名字的人,拥有那资格的人,他们只是对我轻轻微笑,用更亲近的字眼告诉我他们对我的眷恋。
晴游叫我薇葛。
如果听见那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嗓音,“小雨儿。”那一定是晴澌。
而晴洲,今生最初与最后的一声呼唤,暧昧而凄美如谜。他的声音如同爱抚,沙沙地摩挲过我充满渴望的肌肤。
他轻声地叫,“薇,我的薇。”
十五岁那年,晴洲自法国归来。离去十年,那是历代萧家首席继承人必经的磨练。他成功地得到了祖父的认可。
为庆祝他的归来,萧家举办了惊人盛大的夜宴。
那晚我破例穿了红。奇异的明丽,断肠般冶艳。晴游要我这样装束,于是我听从。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在众人面前绽放这样张狂的绮丽。从前只穿白,是心爱,也是无谓,无谓与那些贵妇淑女争奇斗艳。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厚道,而是无聊。
“风流既已占尽,也便罢了。”晴游微笑道。我总是迷恋地看着他移不开视线。我的哥哥,他太美,太蛊惑,那种超拔群伦的秀丽和清挑,注定了无人可以同他比肩。二十二岁了,他仍未成婚。事实上,放眼帝国上下,万千群花,我也实在不知道有哪一家的女子能够配得上我的哥哥。容色,才华,身手,上帝原来当真并不公平,他太眷爱我身边这个完美的男人。
晴游挽了我走进大厅,熟悉的灼热扑面而来。是数十盏奥地利极品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光线,更是满厅来客纷纷回首注目的眼光。我们默契地彼此对看一眼,晴游轻轻握我的手指,我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一刻,万籁俱寂。惊叹声被勉强屏住,有几位女客的扇子不由自主掉落在地。只有馥郁花香在宽广的大厅中徐徐流淌。那奇异芳香仿佛会闪烁出光亮,摄魂般的美感。
满堂华丽的惊奇和寂静之中,只有他的脚步沉稳均匀。
他走到我们面前,微微一礼。
“游堂兄,感谢您光临。”他轻轻抬起头,笑意在唇角飞扬起一个诡异弧度。他扬眉看我,并不称呼,只执起我右手轻轻一吻。
那一瞬间,那双冰绿眼瞳仿佛一道逼人闪电,再次不由分说地透入我心底。他微笑,笑意如此清冷,是杀机暗伏的挑衅,却有某种不经意的柔和在那一扬眉间划过我心头。一柄柔软而锋利的刀,瑟瑟地,在洁白如缎的心屏勾勒出某个并不清晰却深不可测的形象。
萧晴洲。
这个与我同龄的神秘男孩。他依旧着黑色礼服,洁白衬衫内袋里却露出一枝殷红蔷薇。那般艳丽,骤然夺目。我抿起嘴唇,故意不看他。偏开头去,却发现满庭摆放的花朵,尽是那似血绝艳颜色。我有一点点诧异。回过头,晴洲的目光肆无忌惮跟随我的眼神。毫无疑问他正等待着这样一记询问。
这时宾客们终于从我和晴游出场那一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女人们开始悉悉簌簌评论我今夜的装束。我依然一言不发。男人们向晴游围上来,试图将他融进某些热门话题里。
我放开晴游的手臂,微微一笑,然后径自走开。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陪他出场,做他当晚的女伴。一次又一次打碎那些觊觎我哥哥的女人们的美妙幻想。我无聊地叹一口气。
“尽管我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可是这无聊也未免太露骨了一点。”
我不回头,洁白手指径自同一束花朵缠绕,仿佛冰与云霞交融的美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冷。我快活地反问,“既然如此,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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