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扑火时心情太急切没注意到,但此刻院子外的余烬里显然没有属于马车的部分;若说是火势惊走了马儿,那来路上马蹄印痕未免太整齐了些。
如此,就好找了。
九
赶马车的姑娘的确很好找,尤其是她还带着个不能动的男人时。
浮舟给镇外唯一能走马车的官道上那破落茶寮里的茶博士塞了几枚铜板,便轻易问出了那行人的去向。
若是裴绪见了他此时熟练的姿态与演技,恐怕是要吃惊的。
浮舟如是想着,翻身上了刚在集市买的快马,轻夹马腹朝马车的方向追去。
他并不总如在裴绪面前表现出的那般软弱无害。
自跟了裴绪,除了去找鬼医那一遭,浮舟的确再不曾下山过,却并不缺乏阅历。
一个自小在最底层挣扎着独自生活的孩子,早该看惯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也摸索出了如何利用周围的人给予自己最好的机遇——不论是活下去的机遇,还是达成目的的机遇。
没能摸索出的,早在那连绵灾年之中,死去了。
其实浮舟也曾几乎死去。
那一回,幼年的他,连着十来个样貌齐整些的孩子,被镇上大户为了给老太太贺寿积德而收养了。那早离了职的官老爷只将他们当家奴使唤,浮舟依旧感激他给了一口热饭吃。只是好景不长,那府上老太太病重去了,他们也就再无用处了。
浮舟原以为最坏不过是再次流落街头,被他帮过几次忙的厨娘却偷偷告诉他,这些孩子,老爷本就是打算暗地里编入贱籍卖出去的。私鬻平民是犯法的事,于大老爷这些人却司空见惯。入了贱籍,为奴为婢还算好的,为倌为娼,才最是可怕。浮舟明白其中利害,急忙知会了同伴,十来个孩子,趁夜都逃了。
出逃那回,隆冬腊月的,又恰逢灾年,短衣少食的孩子们有几个染了疫病。一行人都是孩子,没什么主见,吓得都散了,只浮舟仗着自己身体好些,执意留下来照顾他们。
那个月里头,病了的孩子们陆陆续续都殁了,浮舟左支右绌,劳累兼着日复一日的绝望,终于也是病倒了。高热中,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他一个,在破了窟窿的山神庙里,看最后一抔雪压塌枝头的梅苞。
然而他终于是挺过来了。
从病中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浮舟所见的头一个人,就是恰巧路过的裴绪。
时至今日,浮舟还记得那天的裴绪。
他闲庭漫步似的随意走进了这破败的山神庙,身上只着了一件文人的青衫,衣角还溅了雪化的泥,风尘仆仆的样子,却并未有倦怠的面色。他没束冠,那如瀑长发披散下来,沾了一路落雪如白头,像是极老,面容又极年轻。
他向浮舟伸出一只手来,微笑道:“你可想活下去?”
而他给浮舟的,远不止活下去。
在裴绪身边,浮舟才真切地有了生而为人的自觉。
他可以吃饱,可以穿暖,可以学文,可以习武,可以在冬夜有一个安稳的住处,可以在病中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像人一样活着。
对这一切,裴绪从不居功,对浮舟的选择,裴绪亦不强求。
浮舟不知道这是裴绪对少年时代自我的另类补偿,也不在乎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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